盛世中国的文化征象
随着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盛世中国”的想象开始在文化层面上显现。中国知识界自近代以来的“启蒙”与“图强”的双重焦虑也正渐渐远去,中国文学中的“游戏精神”与“文学趣味”这一文学起源中最初的“娱乐功能”,也终于得以重新浮现在中国作家这支在“为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过久也过苦的队伍身上。因之,绵延中国文化史几千年的“子部传统”的复活,就将是一个必然。
近年来,中国当代文学似乎在各个层次上都出现了这种呼应“中国想象方式”与“中国审美兴趣”之回归的动向。其中最引人瞩目而蔚为大观的是以“云级”计算的海量网络小说(包括网络游戏以及由网络游戏改编的影视剧、网络剧),它们近乎迷恋般地化用中国古代文化资源(包括《山海经》《墨子》《老子》《庄子》《搜神记》等等),制造着数不清的“仙侠、玄幻、盗墓、穿越”等等中国类型意象。这一潮流不容小觑,其“中国想象方式”元素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不仅在国内有巨大的读者群,也在海外形成翻译与追读热潮,成为中国大众文化输出的意外突破口。
在古代中华,“子部”离功利色彩最远,最能集中显露中华民族的民族美感与娱乐精神的本质,近代以来,因被“启蒙、革命、救亡”所压抑,甚至在“通俗文学(社会言情、武侠小说)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功利化”表现,如张恨水的被迫融入有限的“现代性”元素,但这对中国“子部”中的那种独特的“中国民族想象”无疑造成了某种篡改与破坏。至1990年代,网络文学的兴起,网络上的“虚拟空间”才为这种中华民族被压抑了近百年的“游戏精神”提供了最好的、最完全的、最自由的“复活”条件,因此,遂成为中华民族的游戏精神“复活”的最早的“载体”,网络文学中的各种类型小说成为最具有生命力的中国本土征象。进而,这种网络小说中所迸发出的“中国游戏精神”(“子部”的种种神怪、幻术、鬼魅、佛道、仙侠等等)又演变成真正的“游戏”(网络游戏),进而又必然在现代技术刺激下,在影视创作中有更为令人震惊的表现。这就是“子部”在中国文化空间中的“全面复活”。
根据文学起源的“游戏说”理论,“游戏”是参加者发自内心的“兴趣”,是排除了“功利性”之后的纯粹的“娱悦”。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所慢慢形成的出于“游戏”的“兴趣点”是稳定的,这就是那种自庄子寓言到明清小说中都存在的“中国小说之象”。只不过是近代以来的“启蒙”与“救亡”的任务过重,让中国整个民族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再沉迷于“游戏”而感到“内疚”与“不安”,因此,不得不放弃“游戏”的乐趣,甚至敌视这种“娱乐”的“游戏”精神,而做出了相反的转向。最终使中华民族的文学想象方式发生了变形。但可以说,新文学以来的作品并不能真正地在最广大的民众中间取得中国古代小说所能赢得的“阅读兴趣”,则正可以说明,那不是我们中华民族所真正感兴趣的“游戏方式”。
而“子部的复活”所需要的外在环境,即是“盛世”的来临。“盛世中国”的渐渐显露,使整个中国民族的“焦虑感”下降,至少不会强大到要在各种层面上去清除与极端地压抑这种“游戏精神”。或者,至少在关注各种现实问题的同时,也允许在网络文学、影视剧作之中,存在着这种排除了功利性的“游戏精神”。当下中国的网络小说、游戏、网络剧等,其娱乐性元素与中国民族的审美兴趣点在新技术革命之下终于再次神奇相遇。
再造“幻化时空”与“子部复活”之后
《大国重工》自2016年开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截止于2018年12月15日,已更新至825章,总字数已超过300万。作为一部表现中国重工业发展史的“工业题材”网络小说,《大国重工》与当代文学史上多次出现的“工业题材”小说最根本的区别,自然不是“发表媒介”的变化那么简单。《大国重工》对新时期以来中国重工业发展过程的表现,不仅在篇幅与长度上,也在思想深度与专业程度上,都超出了很多传统的“工业题材”小说,显示出一种网络小说罕有的史诗品质。
非常明显,《大国重工》与传统的工业题材小说最大的不同是,它采用了一个“穿越式”的“时空结构”——国家重大装备办公室战略处处长,被誉为最年轻、最得力、最有前途储备干部的冯啸辰也不知道自己误触了哪个机关,居然身不由己地穿越了茫茫时空,莫名奇妙地从2016年来到了1980年的南江省,附身在这么一个冶金厅临时工的身上——无疑,《大国重工》的内核虽是“再现时代洪流”的严肃的“现实主义”与“史诗追求”,但它的外面却被包裹了一层网络小说常有的“穿越”外壳,而就是这层“穿越”的外壳,便把《大国重工》从“工业题材”单一的现实时空拉进了一个丰富的幻化时空世界。
可以说,从稍早的《诛仙》《斗罗大陆》到新近的《修真世界》《圣王》等等,这股“怪力乱神”的“子部的复活”潮流,正以“奇诡的想象力”冲击着当下的阅读习惯与视觉审美习惯。而从这些影响力稍大的修仙、穿越、玄幻类小说的根本审美特征上看,网络小说区别于现代以来的新小说,最主要的就是表现在“时空结构”上的变化。小说时空问题是小说美学的根本哲学问题,事实上也正体现了网络小说在美学特征上根本的转变,但这种转变在“短文学史”(百年以内)与“长文学史”(300年、500年,甚至千年)的视阈下,却显示出不同的结果。事实上,网络小说在时空想象上的巨变,则正是接通了百年前古代民族想象世界的特殊样式,因此,也可以说这正是一种“复活”。
自五四新变以来,中国现代小说因受写实主义的局限而在时空结构上往往过于简单,多数只呈现为单一的现实时空。至1980年代,在西方现代主义空间性叙事转向的影响下,先锋小说作家的时空意识开始觉醒,诸如余华的《世事如烟》,格非的《蚌壳》《褐色鸟群》等,不过,这都难逃形于博尔赫斯“小径交叉”的“时空花园”模型。但反观《红楼梦》《封神演义》《西游记》《南柯太守传》《枕中记》等中国的古典小说时空,其形态与样式,其哲学深度,都与西方迥然有别,显示着另外的想象世界的独特方式。
但如《红楼梦》《西游记》那样辉煌的“幻化”与“穿越”时空结构,却在“五四”后渐成绝响,尤其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新世纪前似乎未见有将其加以当代转化者。这一突破,虽是直到2006年莫言《生死疲劳》的面世才得以实现(《生死疲劳》采用了一个在阴间与阳世往复穿越的“六道轮回时空”结构),但这一趋势的更强大的潮流却并非是发生在传统的“精英文学”层面,而是在当下的“穿越、玄幻、修仙、盗墓”等等网络类型小说中蔚为大观。因此,可以说,作为接引古代中国民族想象世界独特而辉煌的样式,这一场“再造幻化时空”的“子部的复活”景象,才刚刚开始。
但“子部的复活”只是中国文学精神重新复苏的开始,在“子部的复活”之后,在“中华民族想象方式”重新获得了全面的认可与主流地位后,“子部”也会重新被“功利化”,正如“子部传统”发展到明清小说,《红楼梦》也同样可以在“游戏”之外被赋予重大的时代命题。“网络文学”在解决了因近代以还的“功利化”而被扭曲与变形的“中国文学精神”的全面复活之后,必将会被赋予更大的表现时代精神的使命,到那时,其与传统文学也必将合流,也因而会渐渐失去其当下的只是以“传播媒介”而被命名的“网络文学”之实。就此而言,裹着穿越时空“外壳”的《大国重工》等网络小说的出现,大概是网络文学开始在“穿越”的外壳内纳进“现实”与“历史”这些传统文学的时代命题的“萌芽”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