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元老”
欧阳友权:文学博士,中南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国家教学名师,全国模范教师,国家社科基金学科评审组专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全国网络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中南大学研究基地主任、首席专家,中国文联网络文艺智库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副主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欧阳友权是较早关注网络文学的学者之一。1998年春,痞子蔡在网上连载《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网易举办网络文学大赛时,他的目光就被吸引住了。
90年代中期,他作为文科引进人才,被调入中南大学(原中南工业大学),创办中文系,凭着对文学的爱好和对网络文学的敏感,他把自己的学术重心和学科发展策略放在了网络文学领域。
这在当时甚至被视为不明智的举动。在一次全国学术会议上,有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曾委婉地对他说:你过去研究文学理论挺好的,听说这两年在做网络文学研究,值得吗?欧阳友权回答:“网络作品有许多不足,我去研究它的不足,让它变得更好也应该是有价值的。”
有意思的是,十多年过去了,再次见到这位老先生时,他换了一种赞赏的口气说:还是你有眼光,当大家意识到应该研究网络文学时,你已经走得很远了。
是的,网络文学研究已逐渐成为显学。欧阳友权凭借对网络文学的研究获得鲁迅文学奖,连续四届获教育部人文社科成果奖和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还带出了一支优秀的队伍。不论网络文学的体量有多大,欧阳友权要求研究人员必须先有入场,再有网感,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网的主页上写着“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理念。
1999年,欧阳友权发表《网络文学的五大特征》。他认为,对于网络文学这一新生事物,只能适应和接纳,拒绝是无效的,也是愚蠢的。网络文学才刚刚起步,尽管它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前途不可限量
中华读书报:听说您也在BBS上追过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无论读网文还是写研究网文的文章,应该与您善于接纳新鲜事物有关吧?但是在学界,起步之初是否顺利呢?
欧阳友权:在同龄人里面我还不算保守,对新生事物愿意尝试一下。文学研究传统的学术积淀十分深厚,对许多学人,要转换一个学术频道不是那么容易。1998年春夏之交上网追读《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多半是出于好奇、好玩。慢慢读得多了也就有了感觉,有些想法,预感到这可能是一块沃土,值得介入,我当时的感觉是,既然互联网发展迅猛,网络文学也必将越做越大,研究它定然会有好的前景。一开始研究网络文学时,也颇不被人看好,常常感到冷清和边缘。
中华读书报:2001年,您的《互联网上的文学风景——我国网络文学现状调查与走势分析》引起较大反响,《新华文摘》选用,《人大复印资料》全文刊登——这篇文章是您在调研100多家网站的基础上写成,现在似乎很少有人下这么大的功夫了。是什么动力促使您去做这件事情?
欧阳友权:这个调研主要是在网上完成的。大约是2000年夏,我决计仔细了解我的研究对象,花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走访了100余家文学网站和门户网站的文学板块、文化频道,下载了大量资料,做了许多数量统计,如汉语文学网站究竟有多少,网络文学“网”的是什么内容,网络作品的文体状况,不同文体所占的比例,网络文学题材主要写什么,一般篇幅有多长,哪类作品点击率更高,网络写手有何表现等等。摸清家底才好心中有数,研究起来能有理有据,这就是那篇研究报告的由来。
该文发表后产生的反响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当然它也给了我继续研究网络文学的信心。要研究网络文学,就一定要花足这种笨工夫,熟悉自己的研究对象。不进网站,不读作品,是不宜发言的,有的网络文学理论批评文章让人产生“隔”的感觉,大抵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团队一直倡导“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也是这个道理。
中华读书报:您大胆预言的“走势分析”,今天看有何应验之处?
欧阳友权:那篇研究报告的“走势分析”提出了“网络文学向何处去”的问题,其中说到,网络文学要从婴儿成长为巨人,需尽快克服自身的缺憾,迈向成熟和健康,如防止恣意灌水,提高作品质量;充分利用网络的媒体优势,增强作品的原创性;突出个性,办出网站特色等。其中预测网络文学的两大趋势:一是网络写手“网而优则名”,二是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归顺与招安”,现在看来,大体能够成立,也得到了许多印证。但也有说走火的地方,如我提出的“利用多媒体和WEB交互作用,把文字与视频、音频结合起来制作超媒体、超文本链接式作品应该成为网络文学的发展方向”,这在我国并没有成为现实,今天的网络原创文学主要还是文字性的“纸媒作品的电子化”。
2005年,欧阳友权获得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获奖评语说,该著“面对新科技对文艺的挑战,回答当前文艺事业面临的新问题……是一部兼有前沿性、现实性、批判性的建设性的文艺学著作”
中华读书报:2005年您的专著《数字化语境中的文艺学》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欧阳友权:我是搞理论的,习惯于从文论学理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文中提到,数字化媒体及其文学是变动不居的,面对研究对象的不确定性和学理建构的非预设性,我试图遵奉两条治学原则:一是基础学理的致思维度而不是技术分析模式,二是建设性反思意识而不是评判性“他者”立场。前者让我在思考问题时重价值理性和意义承载,后者则提醒我对自己的理论思考持存一种反省与怀疑精神。其核心的学术理念是阐述我对“高技术与高人文”的思考,表达了我对数字化时代人文精神的忧患与理解,科学技术与人文精神的关系是全书的理论“硬核”,这也许是它能入“鲁奖”评委法眼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中华读书报:从刚开始研究网络文学的不完全被认同,到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认可,您在网络文学界的话语权是否逐步得到肯定或巩固?
欧阳友权:相对于成熟的传统文学研究,网络文学的理论批评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坐冷板凳”的小儿科,登不得大雅之堂,也不被人们看好,参加全国学术会只能在小组发言,不会安排你大会发言,因为你的话题是小众的、边缘性的,不在主流,文章也难以上名刊。后来慢慢得到学界认可,主要得益于网络文学本身快速发展的影响力,让人们不得不对它刮目相看,其理论研究的地位也随之提高,以至于现在文学类的学术研讨会大多都要设置网络文学方面的论题,网络作品研讨会、网络文学理论问题专题研讨也逐年增多,开始成为显学。
我个人的网络文学研究,或者说在网络文学界的话语权的获得,除了依托这样的文学背景外,也与自己持续不断的努力分不开。网文界一般是把1998年视为中国“网络文学元年”,我的网络文学研究几乎与之同步,一直没有间断,并带出了一支20多人的研究团队,教学科研成果慢慢在学界同行产生影响,网络文学研究成果得到认可,自己的学术地位也就有所提高。学术界只认成果,不在意你有什么头衔,没有真东西是立不起来的,正如文学创作界必须先有立得住的作品,才有立得住的“人”一样。
中华读书报:研究网络文学近二十年,亲历并见证了网络文学的发展和繁荣,您认为网络文学最大的变化有哪些?
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变化是全方位的,但我觉得最大的变化是找到了自己的商业模式,让这一新兴的文学有了创作的驱动力,网络文学能有今天这样繁盛的局面,得力于市场化的经济驱动。90年代的网络写作是非功利的,写作就是一种自由的消遣,痞子蔡、李寻欢、邢育森、安妮宝贝那批写手就是这样出名的。
榕树下在世纪之交红火了一阵,后来被贝塔斯曼收购,又转手给盛大公司,现在成了阅文集团的一员。网络文学的商业模式是由起点中文网“摸着石头过河”逐步探索出来的,从2003年的VIP付费阅读起家,发展到现在的IP体制,走市场化道路,实施版权转让,结果,不仅让网络文学创作者、经营者和消费者都受益,还带火了大众娱乐市场——从原创内容生产向下游的影视、游戏、动漫、图书、舞台演艺、有声读物、移动阅读、周边产品转移,以长长的产业链形成“长尾效应”,形成了今日中国由网络类型小说为源头的泛娱乐景观,创新出一种新的文化产业。网络文学的商业成功,从根本上改变了网文业态,创造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网络文学“巨存在”。尽管商业化会带来许多发展中的问题,如利益至上、点击率崇拜、过度功利化、忽视社会效益、文学媚俗,甚或价值导向出现偏差等,但在总体上看,积极面还是主要的,出现的问题可以通过引导、调控、监管、法规规制等措施来逐步解决。
“巨量阅读是研究网络文学的一大难题,几百万字的长篇令人望而生畏,我也一直受此困扰,但这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必须迈过去,读作品是偷不得懒的,不读就没有发言权,读得视力都有所下降,但确实有收获”
中华读书报:对于网络写手而言,点击和打赏似乎才是判断他们作品的最高准则,甚至有些网络写手对于评论和媒体有些不以为然,甚至对是否能够参加中国作协也不很看重。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的研究者如何才能深入他们的作品,甚至引导他们的创作导向,这比传统文学的研究者难度更大。您觉得呢?
欧阳友权:您说的这种情况是存在的。点击、打赏,立竿见影,既有真金白银,又给写手以信心,名利双收。但写手自己心里也清楚,单靠点击量、打赏数代表不了一个作家真正的文学成就,更不能使一个写手成为文学史上的“作家”,历史从来不看一个作家赚了多少版税,也不会看重作品的数量是多还是少,历史只看你为文学、为社会、为人类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什么新的有价值的东西。在充满功利诱惑的浮躁语境中,网络创作尤其需要怀着对文学的敬畏与责任静心明志,守正创新。这样,当他面对巨大的网络文化市场时,就不会只顾眼前的苟且,而是能目视高峰,心向远方。
有网络作家不在意加入作协,不在意媒体评论,也不在意传统学人对自己的评价,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出于一种“不与传统为伍”的亚文化排斥心理,也是对某些隔靴搔痒或文不对路的网络评论和理论研究的一种本能抗拒,是当下网络文学创作强势状态与理论批评弱势处境的一种个体反应。如果我们的网络文学批评和理论研究能对网络创作形成有影响力的干预,评论能切中肯綮,理论会叩击心扉,把话说到写手的心坎上,好坏优劣都能说到点子上,我想网络作家也是会听的,他们还将会希望听到,甚至不得不听。
这种情况在传统文学领域也是存在的,不过与传统文学相比,网络文学评论和研究确实难度更大一些,一是网络作品篇幅一般都很长,有阅读量的压力,要你阅读500万字却只写2000字的评论,一般人不愿意去干;二是评价标准的难题,单靠传统的评价体系可能会使批评失去准星,而新的评价标准又没有建立起来,因而无所适从,一旦找不到对网络作品正确的打开方式,就会让评论者和创作者都心生烦恼。
中华读书报:如何解决阅读压力的问题,您有何建议?
欧阳友权:巨量阅读是研究网络文学的一大难题,几百万字的长篇令人望而生畏,我也一直受此困扰,但这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必须迈过去,读作品是偷不得懒的,不读就没有发言权。我这几年的主要工作就是读。参加中国作协网络小说排行榜评选、广电总局优秀作品推介,还有其他一些作品遴选活动,都得靠读,我自备了Kindle阅读器,出差时随身携带,也是为了方便阅读网络小说,读得视力都有所下降,但确实有收获,能让自己对网络作品保持敏感,对网络文学业态保持一种认知状态。
中华读书报:研究网络文学,必然要阅读、要跟踪、要调查。你们是否有一套“对付”网络文学的高效方法?
欧阳友权:网络作品阅读是个辛苦活儿,对付它有精读、有粗读、有扫读。那些值得读的好作品得读得仔细一些,或对某些章节细读,其他的就粗读,掌握一个故事梗概。扫读就更粗疏一些,一目十行,这样的作品大多不会读完就放弃了,因为自己感到不值得耽误工夫。年轻人眼力好,我的研究生中有人一小时可以好几万甚至十来万字,他们说不会疏漏,都看清楚了,这可能是长期快读训练出来了。
“与传统文学相比,网络文学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现象可能更为突出,‘抄袭模仿、千篇一律、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这个问题不解决好,网络文学难以成为文学史有价值的节点”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自己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在网文界有何独特之处?
欧阳友权:我研究网络文学有两点做法。一是持续性,坚持做,不懈怠,保持连续的研究势头和相对稳定的创造力,研究成果不断线,这一点就不用说了。二是全方位拓进,团队作战尽量不留死角。比如,从成果看,我们团队有丛书,个人有专著,发表的论文覆盖面比较广,涉及到网络文学的方方面面。文学网站、网络写手、网络创作、网络小说、网络诗歌、短信文学、博客文学、网络恶搞文化、网络叙事学、网络文学批评、网络文学本体、网络作品名篇、网络文学语言、网络文学关键词、网络文学产业等等,我们都出版过专门的著作。还有网络文学发展史、网络文学编年史、网络文学批评史、网络文学大事件、网络文学文献数据库、网络文学普查、网络文学词典、网络文学教材、网络文学论纲、网络文学学理形态、海外网络文学调研……与网络文学相关的手机短信文学、网络游戏、网络动漫、微博文学、网络大电影、网络美育、数字图像文化、网络火星文等,我和我们团队成员也都有过涉猎,发表过研究这些问题的论文。量大面广,这正是团队作战的优势。
中华读书报:这么多年网络研究,您也在与时俱进吧?
欧阳友权:如果查看研究成果,你会发现,我的网络文学研究也是有变化的。早期的研究主要侧重在网络文学基础学理层面,如《网络文学论纲》《比特世界的诗学》《网络文学本体论》《数字化语境中文艺学》《网络文学的学理形态》,还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发表的那些文章,都是基础理论性的。究其原因,除了有弥补该领域基础理论薄弱的动机外,潜意识中还是希望用有一定学术含量的论文和著作引起学界同行关注,以确立自己的学术地位。现在看,这些成果确实从理论观念上解答了一些网络文学问题,但也存在凌空蹈虚、针对性不足、对网络文学现实回应不力等问题。
大约从2010年开始,我把研究重心转到了具体的网络文学现象上,进网站,读作品,做调研,重实证,承接全国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我们完成了《网络文学五年普查》,以计量统计和原文收录的方式建立了网络文学文献数据库,出版了《网络文学研究成果集成》,侧重网络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研究,出版了《新媒体文学丛书》和《网络文学100丛书》等。这种转向,有“试错”和“纠偏”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基于“理论回应现实”的学术立场。
中华读书报:如果要选出二十年来读过的网络文学中的十部好作品,您愿意谈一下吗?
欧阳友权:网络文学作品恒河沙数,且见仁见智,趣味无可争辩,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网络作品主要是小说。以我有限的阅读,印象比较深刻的有:《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悟空传》《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明朝那些事儿》《鬼吹灯》《藏地密码》《余罪》《邪恶催眠师》《最强特种兵》《择天记》,还有最近在读的悬疑灵异类小说《苗疆蛊事》等。
中华读书报:近年来,您不断地针对网络文学发展中的问题,提出振聋发聩的观点。比如网络文学也要有高峰、网络文学的大格局与小世界等。您认为网络文学创作存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如何才能走向高峰,您能提些建议吗?
欧阳友权:我觉得,网络文学的主要问题还是“量大质不优”。数量与质量落差很大,作品海量,质量却参差不齐,良莠并存,是人们对网络文学最大的核心质疑点。网络上好作品不少,但不太好抑或不好的“准文学”更多,时下的网络文学最需要的是品相的移形换步。其实传统文学也存在这一问题,不过与传统文学相比,网络文学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现象可能更为突出,“抄袭模仿、千篇一律、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这个问题不解决好,网络文学难以成为文学史有价值的节点。另外,在技术层面上,网络文学还存在“套路风险”问题,特别是类型小说,已形成许多套路,如打怪升级、金手指、玛丽苏,以及洪荒流、总裁文、宫斗文等等。套路是模式化,是叙事方式的固化,而模式化、固化恰恰是文学创新之大敌。情节千篇一律,故事雷同撞车,人物跟风模仿,文笔互相抄袭,表现手法单调重复,已经成为一些网络小说不得不克服的创作短板。
网络文学要走向高峰,我有三点建议:
一是慢下来,好作品,慢中求,与其日写万字让人一目十行却看过即忘,速成速朽,不如以“工匠精神”变“速度写作”为慢工细活的“精品创作”。二是沉下来,理性地反思历史、现实和人生,接地气(贴近人民、贴近实际),架天线(继承传统、学习他人),打深井(沉入内心、深入生活),做到持身正、立心诚,在对人民生活的体察和历史文化的沉淀中,获得思想的源泉、力量的源泉、创作的源泉。三是静下来,拒绝浮躁,抵制诱惑,追求长线效益而不是短期变现,争取大浪淘沙,把你留下。宁静才能致远,怀着对网络文学的敬畏之心来从事创作,可能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