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地表的女性历史书写
中国是一个尤其重视历史的国度,历代文人学者普遍具有历史情结,希望书写出具有史诗气度的传世之作。网络文学作为新生事物,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年发展史,但网络作者对历史题材大规模的产出及读者粉丝的追捧阅读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其中,《芈月传》、《后宫·甄嬛传》、《梦回大清》等成为现象级作品。与纯文学史传传统专注于追慕男性先祖的英雄伟业不同,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倾力呈现女性的生命故事和家国情怀,从而建构起独属于女性历史的精神飞地。
一
传统历史的解构
中国古典历史小说遵循“羽翼信史”的叙事准则。在对家国天下兴衰荣辱的描述中,追求气魄恢弘的史诗巨著。但从性别视角来看,女性则必须面对没有历史的尴尬。在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传统历史题材作品中,女性或为被遮蔽的存在,或为水性杨花的祸源。漫长的封建时代,男权文化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彼时的女性尚未浮出历史的地表,更不可能在文学世界中得到公正客观地呈现。
直至20世纪初期,西方女权思想经由马君武等人的译介进入中国,一时间“男女平等”和“男女平权”的呼声响彻华夏。此时,女性的解放不再局限于思想学理范畴,而是含纳了实践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政治与时代的双重召唤下,秋瑾、吕碧城等时代新女性应时迎世而出。作为女性解放运动热情的鼓吹者,她们勇敢地突破了闺阁的拘囿,走向时代的广场中心。在身体力行的实践中,她们用大量的杂文和诗歌写作唤醒女性意识的觉醒,并将女性解放纳入到救亡图存的宏大语境中。由此可见,清末民初的女性写作竭力想要完成的是在历史的公共领域与公共空间内为女性争取到“女国民”的资格。此后,这种女性叙事路径被解放区的丁玲和“十七年”的杨沫所承继。在这些女作家建构的文学世界中,男性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中心人物,而是逐渐发出了独属于女性的心音体感。女性作为力量的一级,通过男性导师的启蒙与引领获取到进入历史的权利。此时,女性作家以乐观主义和献身精神完成了对历史极富浪漫化的想象。
但“新历史”书写蔚然成风后,女性书写者开始表现出对“女国民”形象的质疑与解构。作家们逐渐意识到20世纪初“男女平权”的倡扬只是启蒙运动再造国家的应急策略。真实的女性境遇,真切的女性心理及真正的女性历史依然处于黯哑的情状。因此,历史非但不能庇护遭到曲解的女性,反而与男权合谋成为巨型异己力量。无论是凌力的《北方佳人》,还是王安忆的《长恨歌》,这些作品在对女性境遇的切肤体恤中都表现出进入历史的艰难。争权夺利而又遍布残酷的血腥历史里没有女性的生存空间,更不可能为健全女性的精神确立提供生长的环境。她们的偶尔在场,或为男性主人公的情爱陪衬,或被男权文化强势蚕食。历史本身便是女性存在的深渊镜像。此时的女作家们勘破了既往历史在男权文化掌控下对“女国民”的蛊惑和利用。面对历史,女作家们悲悼着自身力量的微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凉之感。在大历史的坐标中,女性的边缘位置如此固定,以至于留给女作家的除了在作品中叹息感伤之外似乎别无出路。
但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却可以利用解构主义叙事策略巧妙地消解传统女性作家在历史书写中的挫败感。既然文本的历史不过是一种“修辞想象”,那么历史就不应该独属于男性,而是平等地赋予每个试图叙述和理解它的个体。于是,男权历史的颠覆和女性历史的建构就具有了某种不证自明的合法性。
当历史与女性心灵遇合的时候,女性根据自身的性别经验,改写了男性文学传统中被污名化的女性。譬如笔名为水性杨花的《熟女穿成潘金莲》便将钉在耻辱柱上的潘金莲解救下来。淫荡不堪的扁平化塑造被置换为独特而另类的“这一个”——潘金莲在作者笔下被描述成既有美貌才华,又具备独立自主意识的美好女性;而奕杉的《梦为蝴蝶也寻花》则让现代社会的女性带着情感的伤痛穿越附体在颇具争议性的鱼玄机身上,在封闭保守的封建社会里,依然不能掩盖鱼玄机特立独行的个性风采和坚韧不屈的抗争精神。
自由往来于时间与空间的“穿越”叙事策略,瓦解了男权历史的“正统”叙事,对传统的历史认知方式形成了有力的冲击和荒诞化的反讽。在这里,女性作者试图通过女性与男性两种叙事视角的比较,来完成对男权意识的解构——这样的解构不仅指向性别,更指向历史。基于此,在网络文学的女性历史写作中,“‘穿越’显然已经不能被仅仅视为叙事手段,而更多成为一种企图打破现有时空秩序的、与现有的历史小说观念格格不入的另类历史文化;其作者、受众以及故事内核也越来越‘女性化’”①女性作者笔下的穿越文学试图呈现出一个被正史所剔除、被宏大叙事所屈抑的女性历史。当然,穿越小说并非始自网络文学写作者,单从中国文学脉络探寻,最早以集群式方式出现的当推晚清文学中被王德威归纳为乌托邦幻想写作门类的小说。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包括冷血的《新西游记》、陆士谔的《新三国》、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西冷冬青的《新水浒》等等。这些小说通过对名著的寄生性仿写,内容情节“多是原著人物‘穿越’到二十世纪初目睹的现实,借用古代名著的躯壳,置换了时间、空间。”②晚清乌托邦小说的主人公们往往是按照从古到今的时间顺序进行穿越,他们携带着旧世界的价值观念和认知系统进入陌生而新异的崭新世界,从而不可避免地闹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但作家们在传奇化的情节设置中,在戏谑化的语言背后,则致力于对现实社会种种现状的批判和对未来自由文明社会的热切召唤。贯注着作者感时忧国的历史意识,彰显出晚清文人对国家民族坚定的自信与期许。
而网络文学中的女性书写大体上遵循的是从今到古的逆时间穿越,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为现代社会中平凡普通的女性,在一地鸡毛式的日常生活中陷溺沉沦。比如天下归元的《扶摇皇后》中的主人公孟扶摇出身贫寒,她的母亲患有重病,而她则必须承担起医治母亲,照顾家庭的重任。与之相似,琉璃薄苏的《大清遗梦》中的蔷薇在穿越前也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上班族,面对一成不变的生活,她虽然感到不满与疲惫,却没有改变的勇气和行动。然而,当这些普通女子穿越回古代社会后,她们却可以凭借现代知识和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成为掌控生活的强者。由于穿越文学的女作者不愿承担民族想象代言人的重负,所以穿越后的历史不过是女主人公展演生命故事和个人风采的自由舞台。女性站在这个华丽而梦幻的舞台中央,卸去了现实生活的苍白,抖落了男权历史对女性的种种规训,在个性化体验与个性化表述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由此可见,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热衷“穿越”的叙事并不仅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游戏之举,而是时代女性们利用幻想构建起的诗意桃花源,用以抵御现实生活中爱情的缺失和事业的挫败。
女性私人化叙事的逻辑起点决定了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叙事多以传奇爱情故事为小说的核心内容。穿越文学中的言情小说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具有超高人气。如被誉为“四大穿越奇书”的《末世朱颜》、《木槿花西月锦绣》、《迷途》、《鸾,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皆以男女主人公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为主要内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女主人公在追求美好爱情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女性的独立自主精神。比如《木槿花西月锦绣》中的木槿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婢女,但她没有遵从古代男子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婚姻模式,而是在精神契合的基础上寻求两性平等的恋爱与婚姻。
穿越小说的作者们消解了男权历史的“庙堂政治”,以戏仿历史的方式解构了男性为主导的神圣历史,以感性的体验和个人情爱的狂欢化叙事回避了历史哲学的审美诠释。女性的抗争和觉醒仅止于在婚恋欲望层面,穿越小说的作者没有站在历史的纵深处去审视性别政治的根本缺憾,而是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她们书写的意图不过是暂时出离生活的黄粱美梦。这样的梦,与心灵有关,与理性辨别和历史真实无关。
二
女性历史的虚构
如果说传统文学中“新历史主义”女性书写探寻的是渐进式的性别觉醒之路,那么网络文学中女性历史书写中的“女尊文”与“女权文”则表露出狂飙突进式的性别革命意图。在这类小说中,写作者将女性定位为历史的核心形象,这些女性在虚构的历史中披荆斩棘,她们不再是寻求男人保护的贤妻良母,而是冲破闺阁的狭小天地,进入社会公共空间,用优于男性的智慧和才干去开创基业或引领民众。在历史的坐标中,她们不再需要男性的启蒙和许可,而是带着强者的自信介入历史,成为至高无上的统领者。令她们沾沾自喜的也不再是获救感,而是救世感和创世感的“天赋人权”。
“女尊文”和“女强文”的新异之处是颠覆传统社会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女性作家在对旧的父权伦理和性别秩序感到幻灭之后,重新界定了性别秩序和女性的历史地位。为此,网络文学的女作者煞费苦心地虚构出女尊男卑的乌托邦王国。在这个女性当家作主的理想国中,女性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中来去自如。社会公共空间里,在类似中国古代的社会背景下,有的女性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当然这些女性的权势地位并不是唾手可得的。天降重任的她们不仅要有出众的智谋才略,还要具备随时化解政治危机的能力(《美男十二宫》);有的女性则如花木兰一般通过女扮男装的方式成为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中豪杰(《凤城飞帅》);有的女性在乱世纷争中挺身而出,救民于水火,决胜于千里,最后使国家四海清平(《少男丞相世外客》);有的女性怀抱改写国家历史的胸襟抱负。为了国家民族的未来,她们实行了一系列国富民强的变革之法。如开埠通商,兴办学堂、延揽人才等(《凤穿残汉》);有的女性拥有卓绝的商业才能和果决的执行力,成为商业领域的时代弄潮儿(《绾青丝》)……由此可见,女性在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完全置换了男性,成为公共空间的核心力量。而且通过戏弄和役使男性,消解了男权历史和性别等级曾经的权威感与紧张感,并因为有效地运用了男女置换的方式,致使文本呈现出戏剧性的冲突和反差,客观上起到了对男权历史解构的作用。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小说虚构出的女主角大多用她们的智慧、谋略以及坚韧不拔的毅力实现了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改变了男权社会女性的附属身份和卑微情状,这些描写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一定的积极意义,折射出现代女性的心理期许和成长奋斗历程。
而在私人空间里,这些权贵女性的宅院中则生活着一群面容姣好,心怀幽怨的男性伴侣。这些被幽闭在闺阁中的男性以美色和才艺示人,一旦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爱恋对象,便要恪守从一而终的传统古训。否则便要面临舆论和伦理道德的挞伐。但女子却可以不受羁绊,她们可以同时拥有三夫四侍。在诸如《男人如衣服》的书名题目中,便可窥见女性在情感关系中的主导地位。
有意味的是,男性如要获得女性的情爱,容貌的优劣成为首要的考量标准。在这类颇为另类和激进的网络文学中,男女两性不论从外貌还是内在心理层面都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女人置换为男人,而男人则被置换为女人;或者说是女人男性化与男人女性化。女性大都风流倜傥或强悍豪壮,她们在建功立业的过程中,不断地邂逅到令人心动的美男子,而男性则极端重视外表和德行的修为。例如在宫藤深秀的《四时花开之还魂女儿国》中,凤栖国的瑞珠身边就生活着春航、茹叶等侍宠,这些男性的主要使命是等待瑞珠的宠爱。彼时,女性“将男性当做纯粹的审美物,或欲望化的客体。男人沦为被使用、被观赏、被看的‘物’。女性作者和读者可以毫不羞怯地把他们作为美和欲望的观看对象”。③瑞珠的男宠
“因为被瑞珠抬着脸看得久了,那张瘦瘦的脸上就慢慢透出一层淡淡的红,在红烛掩映下倒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韵。”④除此之外,在诸如《阴阳错》、《君韵》、《一曲醉心》、《姑息养夫》等小说中,都曾出现过类似的场景与情节。男性的伟岸和阳刚之气被柔顺和俊美所取代,女性从阴柔娇美转变为阳性十足。在情爱关系模式里,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也多从女性视角出发,更多地呈现出女性的身体行为与情感诉求。与之相应,男性则沦为沉默的存在,在被动中丧失了其自身的主体性。
性别秩序与男女气质的颠倒互换构成了对历史惯性认知的大胆挑战。在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设置中,潜隐着女性作者对现存社会性别等级秩序的不满。她们企图回到历史原点,通过虚构与现行社会制度、文化伦理和婚恋习俗全然不同的女权社会,来质疑有关“女性气质”和“女性本质”的传统论定。网络文学中的“女尊文”直截了当地呈现出所谓的“女性本质”不过是被男权文化规训出来的。这是一场停留在文字中的、激烈的性别之战,具有寓言色彩和先锋精神。
为了占据历史的核心地带,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写作者需要终结男性作为统治者的“超稳定认知”;而另一方面,女性如何获得历史并成为历史主体这个原本十分复杂难解的问题得以轻松化解——女性只需和男性互换位置,或者女性以易装方式进入历史。但对所有女权写作者来说,一个不容忽视的难题是,无论女性多么的男性化,其内在身体构造和哺育后代的任务却是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便规定好的。正因如此,女性在社会公共空间的时间与机遇被大大削减,致使女性在与男性竞争时天然处于劣势。而且,女性身体的物质属性同时也决定了她们不能完全排除男性,从而增加了女性掌控历史的难度。
面对这一难题,传统文学中的女性写作者感到了无奈和无力,但网络女作家却在乌托邦的虚构中又一次巧妙地解决了女性面临的困境。大体上,她们采用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让男性改变生理结构,他们和女性一样可以承担生子和哺育后代的任务;另一种方式则是凭借先进的科技手段繁育后代,让女性完全彻底地摆脱生育繁殖的任务。当然,这种惊世骇俗的乌托邦虚构并非网络女作者的独创,早在晚清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中就有类似设定。所不同的是,《女娲石》发明了人工授精,完全彻底地排除了男性。与此同时,女性也罢黜了爱欲和性的本能,但她们的身体却依然没能从生育中解放出来;而在《女权学院》的文本设定中,人们已经发明了人工子宫来繁殖后代。女性的身体不再是生育的器物,而是获得了彻底的解放。网络文学中的女权写作尽管出格而前卫,但她们中的大多数却没有如晚清作家一样弃置身体的肉欲之乐。这一点,反映出现代女性正视本能,享受生活的时代理念。
但在“女尊文”和“女强文”的文本创作中,网络女作者对女性历史的虚构并非是对现实历史的理性介入。她们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文本中的世界不过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乌托邦,不过是对几千年男尊女卑历史的压抑性和报复性反弹。她们以游戏的心态或嘲弄男性或幻想女性掌控历史的可能。但她们所借助的语言系统和形象系统依然是男权文化的产出。女尊男卑的二元关系设定具有谵妄色彩,并落入了和男权中心主义一样的狭隘和偏激之中。健全的、合理的、和谐的两性关系及女性如何在历史中寻找到主体地位的问题依然被悬置。面对真实的历史,“女尊文”和“女强文”的写作者缺乏正面探寻的勇气。事实是,无论在写作实践中,还是在作者的创作意旨内,网络女作者都不愿去承担这个过于复杂的重任。
三
女性谱系的建构
网络文学的娱乐性、民间性和商业性的特质决定了其通俗文学的属性。为满足读者娱乐性和消遣性的阅读期待,网络文学的故事情节需要充分的戏剧化和传奇化;语言风格则要尽量做到轻松、幽默和俏皮;叙事线索则要求清晰而简洁,以此来满足读者大众碎片化和轻松化的阅读习惯。基于此,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大多采用非现实主义的叙事策略,作品为幻想手法和现实生活的杂糅。
但随着“女性大历史”写作的倡扬,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开始朝着现实主义题材迈进。这些作品既不同于传统文学女性历史书写的虚无溃败,也与大多数网络文学另辟乌托邦的戏说拉开了距离。“对于女性或女性写作来说,历史必须重新建构。只有在重新建构的历史结构与历史意识中,女性才有可能作为主体成为历史存在。”⑤部分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写作者怀抱着端正谨严的历史态度,她们的写作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上,主要人物也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当然,这些历史人物在史书中的记叙中要么是寥寥数笔,要么是毫无情感的盖棺论定。网络女性作者在充分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在大历史的骨骼中填充想象的血肉,通过成熟而理性的历史叙事探寻女性的历史功勋,从而反抗正史对女性历史的过滤性简化,彰显出女性写作重新言说女性历史的努力。
代表这一写作路径的作品包括以清代孝庄为主角的《后宫》;以一代贤后阴丽华为主角的《秀丽江山》;以秦宣太后为主角的《芈月传》;以大宋太后刘娥为主角的《凤霸九天》;以西夏没藏太后为主角的《铁血胭脂》等。这些历史小说专意勘探史书中实有的杰出女性,建构起女性政治家家谱。在现实主义框架下,不乏浪漫的想象和大胆的假设。这些作品颠覆了男性形象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同时对健全女性的塑造也不是依凭乌托邦式的荒诞想象,而是在史书中寻章觅句,在男权社会威严的现实律令之下探讨女性的雄才大略和生命情致。李歆、西岭雪、蒋胜男等网络作家本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态度,质实而灵动地建构起女性的精神飞地。某种程度上,这些网络女作者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弃父从母的选择策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对男性历史作家笔下的女性书写感到不满,因为:“男性作家写历史,他们肯定站在男性的思维角度下,对女性主要呈现两种处理方式,‘圣母化’或‘妖魔化’,无限包容、牺牲或是无限自私、坏。”⑥另一方面则是试图在正史的架构中实现女性历史的发掘和建构。网络文学中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依然有着宏大叙事的内容与艺术追求,同时又将个人化表述作为观照与审视历史的根本基点,具有个性风格和女性视野。这样的女性历史写作,既避免了男权叙事的粗暴简单,也试图接续女性历史的混沌与断裂。
目前,在正史中书写女性历史用力最深和成果最丰的当推网络作家蒋胜男。《芈月传》、《铁血胭脂》和《凤霸九天》等作品显示了蒋胜男的写实功夫。温情缱绻的情爱生活,抵御不了十面埋伏的宿命劫难;血脉相连的骨肉深情,惨遭世俗功利的无情蚕食;小桥流水的闲适人生,终结在云诡波谲的政治漩涡里。人生的辉煌,伴随的是肠断噬骨的难言苦痛。但令人感怀的是,这些女主人公无论经历怎样的挫折和磨难,始终没有泯灭人性的良善和对理想信念的执著坚守。蒋胜男以女性之笔,选择和重构了诸如芈月、没藏和刘娥等女性祖先的丰功伟绩,谱写和再造了女性政治家的传奇人生与精神上的自我确立。这些女性所显现的扼住命运咽喉般的抗争精神不仅在网络文学中难得一见,即便是在传统文学脉络里亦不多见。女性不让须眉力挽狂澜的政治才能以及她们毕生争取自尊独立的人格觉醒,预示着她们不但获得了历史,更是推动历史进步,创造崭新历史的力量主体。女性在蒋胜男笔下被塑造成正史的缔造者,改写了创世者均为男性充任的性别修辞。
女性现实主义历史书写虽然与解构和虚构主义的历史观不同,但在彰显主人公的现代品格方面却十分相似。与传统的女性形象书写相较,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几乎完全摆脱了传统道德观念和传统小说的善恶评价。譬如在《芈月传》中,芈月的形象塑造并不向传统文化倾心礼赞的贤妻良母方向靠拢。她勇毅地破除了女性必须保持贞洁的道德伦理,大胆地与心仪的男性相恋相伴。在两性关系中,她拒绝顺从与依附,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寄望于男人的怜惜与宠爱。在母性方面,芈月也一改为了后代无条件交付自己全部人生的惯常做法。她历经万千辛苦走进政治权利的中心地带,并非完全是为了给儿子争得王位,更是为了实现自己从小便怀抱的鲲鹏之志。这样的人物设定,意味着女性不再按照男权话语规范和男性理想来定义女性自身。此外,在《芈月传》里,蒋胜男睿智而激进地质疑了以男性血缘为正宗的传统认知。作者借芈月之口论述到:“先民之初,人只知有其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
⑦这样的理念,颇为颖异,也极具颠覆性和挑战性。凡此种种,均明白无误地传达出作者对女性精神自我确立的深切召唤,同时终结了男权主宰历史的中心地位。
以蒋胜男为代表的“女性大历史”写作的叙事动机是让被遮蔽的女性重新进入历史并极力宣称女性对逝去历史的合法拥有,将被放逐的沉默女性重新召唤回历史的家园。或许正是因为对男权文化铁屋现实的正视,对女性内在性匮乏的清醒体悟,才促使这些清明的女性写作者不竭地发出女性的呐喊。
综上所述,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历史书写在解构男权历史,虚构女性王国和建构女性历史的众声喧哗中蹒跚前行。它所呈现的艺术世界繁复驳杂,它所秉持的价值观念自由多元,它所彰显的性别秩序颠倒错位,它所建构的女性历史亦真亦幻。在此,我们可以体察到女性写作者的彷徨与无奈,焦灼与分裂。现实不可期,未来仍可盼。或许,在未来,在远方,在荒芜悖论的大历史里,会走出一条新路。这是一种勇毅的信念,同时也是一种女性意识的拓延。
注释:
①董丽敏:《性别、“后宫”叙事与影像意识形态——从
宫
看当代穿越文化》,《文艺争鸣》,2011年12月,第122页。
②刘东方:《
新西游记
与穿越小说》,《文艺争鸣》,2014年第2期,第148页。
③宋玉霞:《网络女性小说研究》,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5月,第33页。
④宫藤深秀:《四时花开之还魂女儿国》,晋江原创网http://www.jjwxc.net/oneauthor.php?authorid=51913
⑤王侃:《论20世纪中国女性写作的历史意识与史述传统》,《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20页。
⑥蒋胜男:《走进人物内心书写“权利巅峰的女人”——“
芈月传
原著作者专访”》,新浪读书:http://book.sina.com.cn/371/2015/1228/36.html
⑦蒋胜男:《芈月传》(第六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29页。
(转载自《当代文坛》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