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言、新文化、新生活: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开始
中国网络文学萌芽于20世纪最后一个十年。这十年间,“网络文学”一词闻者寥寥、边界模糊,常和“数码文学”“电子文学”“网路文学”之类混同。然而,就在新千年到来前几个月内,众说纷纭的“网络文学”却突然在一部作品上获得了具体形态,那就是台湾作家蔡智恒的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1998年是台湾成功大学水利系学生蔡智恒读博的第五年,枯燥实验之余,他开始在校园BBS上发帖连载这部读来略嫌拗口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故事讲的是博士生“痞子蔡”在网上邂逅少女“轻舞飞扬”,你来我往的在线聊天中渐生情愫,眼看一段美好恋爱即将展开时,却突然传来女孩患上绝症的消息……小说一发布就被转发到国内外多个华文论坛,完稿5个月即由台湾“红色文化出版社”出版;1999年由内地知识出版社发行简体版本,在全文始终可在线免费阅读的情况下销量超过百万,连续22个月位居畅销书榜……其后还被改编成话剧、电影、电视剧、电子游戏甚至新编越剧,风靡程度令如今的许多“大IP”都望尘莫及。当然,围绕这部作品争议也始终不少。悲剧结局的唯美恋情早在美国的《爱情故事》、日本的《血疑》、韩国的《蓝色生死恋》中司空见惯,不规范的标点和口语化的句式都令其“文学性”遭到质疑,而小说纯文字的表现形式又缺乏离不开电脑屏幕的“网络性”;即便到了二十年之后,当红网文大神们仍然不承认自己的“玄幻”“穿越”与它区区5万字的聊天记录存在亲缘……然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其实蕴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和概括力,它不仅开创了网民在网上以网语写网恋的流行模式,还先导性地展现出“既视感”“代入感”等如今网络文学的语言和审美追求;它的媒介属性浸润文本内外,媒介转型的自发性和类型的完备为网文产业及粉丝文化提供参照;它是中文网络文学历史上当之无愧的开创性作品。
一、新媒介语言的生命力和既视感
在2000年代初的读者眼中,间杂符号和图语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网络身份最有力的证据。不同于书面语创作的对话体或书信体小说,它大量运用网语,使原本网民小群体的暗号进入大众生活,成为具备生命力的时髦社交语言,并预示着后续网络文学强调“既视感”的趋势。
小说主线在痞子蔡与轻舞飞扬的网络聊天中进行。女主角轻舞飞扬在虚拟空间里经常使用符号图语:欲言又止时“…”,疑惑不解时“???”,还有甜美笑容“:)”和顽皮吐舌头的“:p”。活泼的表情符传达不同的情绪与意趣,为抽象字句配上具体的插图,让角色的面貌随之生动。网上交流时,双方看不到彼此音容,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和符号上。文字抽象表意,虽能激发丰富联想,却需要思索和寻味;与之相比,直观快捷的图象更适合网上聊天即时应对的场景。虽然符号图标十分简化,但在激发想象方面毫不逊色,“:)”可以是莞尔、可以是嫣然,人们借助明确的笑脸图标幻想轻舞飞扬俏皮可爱的容颜。在其中,文图兼备、形象突出的屏面语发挥引发联想的能力,让人即便对着枯燥平板的电脑,也能跟着图形指示感受人物的一颦一笑。标点符号不再遵循印刷品书面语的规则,而在联网群体的共识和使用中获得新意义,甚至成为屏面语区别于书面语的标志之一。
在互联网文化生成期,首先迎来的是新媒介语言的爆发。电脑屏幕上曾出现过大量各式各样区别于书面语的屏面语,以及由之而来的新文学创意,如超链接小说、flash文学等。我国台湾李顺兴的“歧路花园”网站收录了多部以编程语言构造的诗歌,屏幕文图在读者互动间生成;曾在网易“.com”频道上线的《*程序》则借超链接平铺结构,对书本中只能按页码顺序阅读的小说进行纵横向讲述。这些作品充分发挥电脑多媒体、超链接的优势,“网络”属性不言自明;与它们相比,没有链接和视觉特效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网络性看来并不突出。既然如此,为什么相对保守,采用传统单线叙事和静态文字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能够脱颖而出,成为网络文学的代表?
这里必须再次审视对网络语言的认识。在当时,网上充斥着多种新语言,在超链接多媒体之外,符语拼贴、拼音外语字母混用、拼字造词和望形生义的刻意误用等在网络交流中都十分常见。比起高科技却并非人人能够掌握的编码和多媒体,浅显的文字和表情符网络生命力强。无疑,只有获得关注、认同,主动运用和传播的,才能算真正有生命的鲜活语言。《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虽然并没有离不开屏幕的表现手法,却充斥着来自网络的鲜活网语。如果说“数位诗”等借助动态视效和“超链接”使人震惊,启发人们思考文学表现的新方向;那么“第一次”则完全诉诸情感,用直观的:)笑脸和青春伤痕唤起人们共情。作为集流行网语之大成的作品,人们对《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津津乐道,不仅讲述它的故事,还学习它的语气和贴图,在小说之外,它为圈内网民提供了接触新事物的途径。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中随处可见媒介技术痕迹。当轻舞飞扬将微笑符号“:)”切换成“:)”,这时痞子蔡就会意地解读“这次的笑脸符号是用全形字打的,看来笑得比较大声。”从文意看,这里通过符号形的对比和意的解读,传达恋爱中人微妙的情绪的体察;但实际上,这种以全\半角符号转换代替“笔迹”或人物微妙表情变化的描写,是只在屏幕即时沟通环境下才会出现的,网络文学独特的表达。类似情况还有多处,如轻舞飞扬句子里夹杂半省略号“…”导致句子间断,读来既是停顿、犹豫,又是娇嗔的拖延,十分微妙地模仿了青年女性口头表达期期艾艾的情态;同时,这种句子的间断和频繁换行则使让文段排列呈现诗歌观感。日本研究者在《...小说における“段落”...蔡智恒...ネット文学の文体...》一文中,认为正是这种前后分割的句段,使蔡智恒小说获得文体形式的独特性。然而作者蔡智恒本人对此的回应是,文中充斥“...”是由于在当时台湾“倚天系统输入法”中,汉语标点必须按切换键才能输入,而键盘自带的Del键上的小数点则可直接显示。因此,当时网友普遍以小数点间断文字。又如因计算机阅读不够舒适,“因此痞子蔡的话用‘’,轻舞飞扬则用“”,如此可以凸显视觉差异。”;几乎一句一行的排列,则因早期BBS不自动排版,通篇文章可能显示为一行,所以大部分网人养成每句结束后“回车”的习惯。可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令人差异的形式本身就是一部媒介发展史。在基特勒的《留声机、电影、打字机》中,阐明了不同技术媒体在人类信息感知和思维模式转变中发挥的作用。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不规则的文本和广泛的知名度,则相当于一部文学性的网络文化诞生史,在不经意间记录了媒介终端技术发展对网络兴起时期人际交流方式的改变。
小说以图符塑造女主角轻舞飞扬的形象,而对男主角痞子蔡,则以特殊句式突出其幽默感。开篇他自我介绍的“plan”写道:“……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所以我并不爱你。”诙谐反讽的句式令人莞尔,也符合人们在设计虚拟形象时,既风趣又耍酷的追求。小说末尾,轻舞飞扬绝笔重复了同样的句式,她写道:“如果把整个浴缸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吗?可以。所以,是的,我爱你。”从反讽加黑色幽默到爱的告白,两相对照催人泪下,这一句式成为网友念念不忘、反复记诵套用的模式,并与《大话西游》中“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一同成为互联网兴起之后高校“校园文化”代表。当时上网的人群并非主流,但多数人“第一次真正‘网聊’,确实是受《第一次亲密接触》影响”;轻舞飞扬式的符号图语成为手机短信和网络聊天室内置的快捷缩略语,甚至表情包原型;在超长篇类型网文兴起之前,人们心目中网络文学“落魄学子把网迷,巧遇MM聊天室”的套路也由此成型。“恐龙”“霉女”、:)、886等,在当时的互联网上,具备区分“菜鸟”“大虾”、鉴定媒介经验的功能,它们以内部行话和群规盟约“代表了一种身份和属性,有识别网民身份的功能”。
使用网语但可脱离网络,讲述爱情却不超越通俗言情的范畴,这种不完全的网络性和文学性,使《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处于网络、通俗小说以及青春阅读的交界,呈现左右逢源的媒介间性,成功吸引了最广泛的目光。在它流行开之后,“:)”不仅成为中文网络文化中接受最广的标志,也被印刷和影像媒介用于指代网络生活。这种屏幕专属又直观易用的表达,也预示了网络文学语言风格的发展方向,即对视觉体验的强调。如今网民常以“既视感”称赞网文描写强调视觉冲击力,不需理性思维转换。在印刷文化条分缕析之中,文图各有所长,前者重神后者重形,文字的功能主要是触发想象力和深度思考,是“含不尽之意”。而网络文学却混淆了文图的界限,尤其强调文字“既视感”。针对这一现象,有些人认为文字的恰当运用和解读根本上来自精英教育,网络文学大众书写或“小白文”之类则退而求其次文图并用辅助理解,久而久之使浅显白描的既视感成为整体追求;也有些人从媒介出发,认为短视频等娱乐的冲击下,面向大众的通俗文学必须放弃文字的深度,通过以文造型的“既视感”来迎接挑战。
无论如何,《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开启了有关文学和媒介表达的讨论。它不仅向其他媒介受众展示了网络语言的样貌,还昭示着图文字、emoji等媒介符号的跨文化流行——媒介可能成为民族、地域、生活传统和教育之外生成语言的新渠道。
二、代入角色,参与文本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一部能够区分读者媒介身份的作品。主人公惯用的网络口语和虚拟昵称,文本中网络与现实对照的双重语境,既是文本自身呈现的,也来自诸多网民的参与和构造。贯穿作品的网络场景,是公众参与文本、文本介入生活,营造现实与虚拟并行世界的桥梁,也激发读者的参与意识,借助他们的传播与讨论,拉近青年网民与网络爱情理想之间的距离。
通过网上文字聊天和线下网友见面,小说巧妙连接起物理现实和虚拟现实,构造出两重互文的语境。小说的第一批读者是正值青春的校园群体,他们缺乏经济社会资本,却在文化和媒介资本上占据优势,有机会接触最新的互联网技术并成为网络文化的创始者。古时情书鱼雁相传,时间错位造成漫长等待中情绪的积蓄;而网络却即时送达,直接将陌生言语带进私密空间。网上聊天并非“写”情书,而是即时互动的“谈”恋爱,以即时回复突破时间阻隔,用图文消息弥补肉身的缺席。现实对话和虚拟网聊的二重语境营造出故事的纵深感,不仅为内向羞涩的男主角痞子蔡提供了变身笑话高手的合理性,也用线上线下交流的过渡有说服力地展现出虚拟社交带给现实情感的无限可能。《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可以说推动了网恋成为当时流行模式,预示着以虚拟技术对抗现实距离的新型亲密关系在中国社会的出现。
人们上网时换上昵称网名,就便捷地从现实进入虚拟身份,而小说角色的网名则为读者提供了将自我置入角色的空间。有些小说里人名只是代号,“李甲”“婉君”面目不清,他们不追求如生活般的真实,却能够让故事煽情,为读者造梦。有些小说塑造有名有姓的“人”,“王琦瑶”“白大省”不可更改,单凭名字就真真切切站在你面前。她们虽是成功的文学形象,但生命历程独一无二,很难让大批追梦的青少年共情。“轻舞飞扬”则不同,她恰好处于造梦和真实之间,人物的装扮和言语处处充满真实细节,但飘忽而来、戛然而止的生命结局却无比梦幻。读者因真情实感落泪,却期待用幻想更改结局:既然轻舞飞扬是虚构的ID,那么她的死亡也是虚构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流行开之后,大量的“轻舞飞扬2”“flyingdance”“轻舞飘飘”在网上活跃起来,少女们将自身置入网名中,幻想奇遇、幻想重生、幻想美好的爱情。还有读者告诉蔡智恒“他因为崇拜我,便将‘笔名’取为‘蔡智恒’,然后用蔡智恒之名出书。”现实的姓名指涉现实的人物,读者欣赏的是“他人的爱情”,但网名人人皆可注册,也就自然地进入角色,轻舞飞扬的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这种手法与后来网络小说借煽情营造“代入感”,为读者提供的虚拟满足异曲同工。
这种现实和虚拟语境、真实和理想身份之间的中介性使《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能够最精准地勾勒早期网络群体的面貌,也促使他们自发参与再创作。当时“各大小BBS站里的各式各样板面,到处转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很多人并将全文列印装订成册,到处传阅着”,内地“水木清华”“华南木棉”等高校论坛也开始同步连载,在简繁字体无法顺畅转换显示的情况下,大学生们通过自发手打、电子邮件、磁盘等方式,对其进行了广泛的再传播。故事虽由蔡智恒写作,却切实记载着一代网民的声音与行动。网恋成为炙手可热的题材,人们在《又一次的亲密接触》《无数次的亲密接触》等标题下或虔诚或戏谑地续写。李寻欢《迷失在网络与现实之间的爱情》、邢育森《活得像个人样》都以网络为爱情媒介,《告别薇安》《风中玫瑰》更以聊天室和BBS作为主要场景。许多出版社也跟风选题,出版夹杂图符,穿插段子,甚至末尾留下作者信箱的“网络文学”图书。但这些趁热打铁的策划却无一复现“第一次”的辉煌。原因在于,跟风者从创作之初即意在赢得图书出版市场,因此其中看似网语新词,实际是从网上筛选雅化的新型书面语,而非真正的新媒介语言,不具备网语原生的交流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并非偶然组合新鲜的词句,它虽没有超链接和动态图;但时快时慢的更新速度、每章结尾处的“to be continued”、在读者同期呼声之中变动的结局以及以及一些台湾特有的口头禅等,都充满特定时期和网民参与的烙印。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提出了媒介技术对于文学塑形和发展的作用这一问题。在大众文化领域特别是影视、戏剧中,故事创新可以让位于媒介技术创新。例如《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故事反复搬上银屏,但1996年版的电影却以视觉特效成为热点;《阿凡达》讲述瘫痪男孩成为英雄过程近似童话,但IMAX大屏幕却赋予其外星和科技的灿烂奇观。老故事以情动人,新媒介则刷新感官体验带来陌生感,新技术语汇决定艺术的面貌,“第一次”虽然延续传统的故事内核,却以创新的网络表达启发人们对文学跨媒介属性的认识。因此,使《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独一无二的,并非某个词句或符号的运用,而在于其群体参与以及相关的“次生口语文化”的动力。
所谓“次生口语”是电视、广播等媒介上的口语,它在制造强烈的群体感方面与“不知文字为何物”的原生口语殊途同归,却以电子媒介为语言中介。网络聊天词语和句式带有强烈口语性质,便于在表达个人观点时建立社群感,但同时,其文字输入前的斟酌和修改、输入后的撤销和编辑,又使之不同于原生口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虽被看作文学作品,但生于网络却使之带上口语和文字两方面特性。它与同时代出现在论坛的《鸡为什么过马路》《魔王抓走公主》等,有着相近的面貌:最初只是某个网友不经意的发帖,却在点燃了网友热情之后得到不断回复、转贴,汇集了大批同龄人的生活经验和感悟,原帖在网友的建议和答复中获得线索和灵感,从一句话变成一大段妙趣横生的集锦式创作。
在创作《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时,“见网友”是最令青年人感到刺激有趣的事情,两主角“熬了一夜没睡,清晨6点与未曾谋面的网友约在麦当劳一起吃早餐”也是蔡智恒从朋友处听来的亲身经历。小说发布后,论坛热议更时常成为素材,网民充当着情节的资料库和后援团,他们的趣闻妙语自然进入小说。例如在恋爱男女交往方面,当痞子蔡建议下次约会看电影时,广大女性网民借轻舞飞扬之口说:“你应该选择听音乐会的…因为听完音乐会后…我会想喝杯咖啡…喝完咖啡后精神很好…就会想看场电影…看完电影后肚子饿了…就会想吃饭…唉!…我实在为你觉得相当惋惜……”在小说中是,这少女对木讷恋人的启迪,但对即将进入恋爱的读者来说,却是实用的恋爱宝典。配角阿泰则充当反面教科书的角色,他又高又帅,与纯情内向的痞子蔡形成对照,不断以“情圣守则”“把马子三大忌”等说辞,充当痞子蔡的“爱情导师”。他代表着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反纯情”声音,意在揭穿浪漫之名下现代男女交往的功利性。小说发布后,网友自发摘编了“阿泰爱情语录”,汇总大量类似辛辣又幽默的段子。实际上,这种无情撕开爱情甜美外衣的话术早在1992年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涩女郎》中就已出现。与之相比,蔡智恒所作的只是将这种由都市大众文化孕育,由网友赋予人气的爱情警语汇集起来,并借阿泰略带夸张地阐述,“阿泰爱情语录”实际上是网络版的《涩郎语录》。可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并非单纯的网络后果,它是由20世纪末大众文化孕育、由网友收集并在次生口语的多次互动和传播中日渐血肉丰盈的产物,本质上体现出互联网对文化热点的捕捉和对大众注意力的聚焦能力。这种聚焦能力在印刷文化和影视媒体中并非不存在,但互联网大众言说、即时交互的次生口语文化环境却使其活力几何级提升,也更容易造就全民关注的热点。
具备次生口语动态生长能力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善于调动各类媒介的资源,更容易扎根到不同论坛甚至当代生活中。而后续跟风者只顾在内容上翻新拔高,脱离网络即时交互的动态环境,忽略其所预示的网络文化大众化、通俗化的审美倾向,就不可能复制其成就。同样,在“网络文学”领域内的成功也不意味后续媒介转型的顺利。虽然被改编为话语、影视等,但它却无法再现辉煌。这是由于不同媒介表现重点不同,电视关注情节、电影强调视觉、诞生于BBS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长项是语言的既视感、句子的幽默感、角色的代入感和次生口语的交互动态性,它的生命力源自网络,很难在单向传播的舞台或银幕上还原。
虽然媒介转型并不成功,但小说以超高知名度使网络文学走出小圈层,从文学现象、媒介现象演化为社会现象,成为牵扯多个领域的社会议题。借助《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广泛影响力,网络文学从模糊的概念雏形转变为拥有明确文本、代表性案例、充足受众和清晰脉络的领域;对其研究也从先锋思潮和理论构想向文学、传播学和文化研究演化,不仅推进文学研究的跨学科拓展,还反映出网络文化调动各专业领域横向联动的巨大能量。
2018年,互联网上出现大批以“20年”为关键词的互联网大事总结或私人回忆录,而之所以用1998界定“20年”,正是因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发布。这部小说不仅是网络文学的起始点,也因对其后二十余年中国社会生活多个方面的预言式写照,而成为网络文化生活的标志性起点。
三、教导、指南与新生活范式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以区区五万字成为当代文化中的现象级作品,它所凭借的绝不仅是文本或概念的知名度。在它背后,是逐步加入WTO、即将向世界敞开的中国市场,是文化、经济和现代大众传媒多重权力的角逐,是消费时代以话题引导、以时尚推动的“第一次”的生活范式。
市民精神需求是流行小说发展的内在动力,而流行小说又与传媒紧密相连。网络文学是新媒体的成果,在网语和网恋等表象之下,《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满足了人们对新媒介应用、时空转变和人际关系的窥探欲,反映出同时期社会潮流;另一方面,它又处于网络时代的前端,具备超越流行的持续性,因为它其中很多细节都在后续兴起的网络文化中得到延续和再现。故事在新千年到来之际前瞻性地展示了新技术、新文化、新生活的种种可能,不仅是开创性的,甚至具备教导意义。
女主角轻舞飞扬在小说中担负教导任务,她大段的独白有时看来简直就是百度搜索或知乎问答。这种教导是全方位的,既有少女心思,也有流行文化和时尚消费品。在《咖啡哲学》一章中,她说到“我的穿着就是一套咖啡哲学……即使全是咖啡,也会因烘焙技巧和香、甘、醇、苦、酸的口感而有差异……我的鞋袜颜色很深,像是重度烘焙的炭烧咖啡……小喇叭裤颜色稍浅,像是风味独特的摩卡咖啡……毛线衣的颜色更浅,像是柔顺细腻的蓝山咖啡……而我背包的颜色内深外浅,并点缀着装饰品,则像是Cappuccino咖啡……咖啡色的车身…白色的座垫…像是温合的法式牛奶咖啡…这是最适合形容柔顺浪漫的双鱼座个性的咖啡了……”与其说这是一段人物对话,不如看作咖啡厅点单指南。它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中出现并非偶然,“第一次”简体出版的1999年,正是星巴克在中国大陆开店的年份。在北京最昂贵地段CBD的写字楼里,这家美国连锁饮品以高昂的价格、高档的定位,演绎起自身的“咖啡哲学”,企图让咖啡成为与茶旗鼓相当却更具时尚感的饮料。试图在饮茶大国赢得一席之地。星巴克依仗的绝不只是口感和原料,而是自西方、自中国港台地区而来的都市生活方式。当越来越多携带电脑、衣着光鲜的青年在敞亮的星巴克门店展开示范性消费,喝咖啡也随之成为都市精致的一部分。“咖啡”从昂贵苦饮到时尚情调的历程,就是我国消费社会逐渐成形的过程,至2021年,星巴克中国大陆门店已达5000家,咖啡馆成为家庭和职场之外的休闲、工作、社交场所。而国人最初面对咖啡厅里古怪的意大利名词时,读过《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人一定不会局促不安,在轻舞飞扬头头是道的“咖啡哲学”中,他们已经做好了口味和消费的预算。
“我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清清脆脆的,像炸得酥脆的麦当劳薯条。”以麦当劳薯条形容笑声的写法,大概只有热爱快餐的青年人在网上写得出,但这却并不是作者蔡智恒词汇匮乏的缘故,他写道:“古人常用‘黄莺出谷’和‘乳燕归巢’来形容声音的甜美。但这两种鸟叫声我都没听过……还是脆而不腻的麦当劳薯条比较贴切。她的笑声,就像沾了番茄酱的薯条,清脆中带点酸甜。”可见,薯条比喻笑声并非在文学描写时力有不逮,而是要有意避开传统习见的意象。1998-1999年恰是麦当劳开始设计本土化餐单,全面提升中国市场比重的节点。此时,在中国青少年眼中的麦当劳绝非普通大众餐饮,也远不是全球工业化的无情后果,它是现代化的时尚潮流,是负担得起的生日小聚,是青年人最熟悉最有好感的都市场景。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洋溢着对物质发自内心的喜爱,它契合了我国消费文化、物质文化兴起的步伐。日益开放的中国市场显示出强大购买力,洋品牌成为国内年轻人耳熟能详的对象,购物从重视功能转向重视文化、情感附加值和对整套生活方式的认可。蔡智恒所在的台湾社会制度虽与内地不同,但文化却一脉相承,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内地通俗读物多来自港台,流行歌、偶像剧和港台腔的文化影响力,使其青少年的生活方式成为内地的示范。星座、仔裤、麒麟啤酒,玉兰油、迪奥、蜜丝陀佛……在蔡智恒笔下与轻舞飞扬相关。这些时尚消费品令人艳羡,却又并非遥不可及。小说不厌其烦地罗列物品,将之镶嵌到恋爱和生活中,并为之设计使用场景和氛围:“中国情人节失恋时可喝高粱,西洋情人节失恋时则喝XO……”,“她打开了那瓶DolceVita。先擦在左耳后,再涂在脖子上和左手的静脉”……蔡智恒笔下的轻舞飞扬飘忽不定,却被切实、恒久的物质衬托得不显飘渺;她其实不需要实体,琳琅满目的物质符号掩饰了人物的虚幻,却通过展现消费社会丰盛的喜悦,使之成为美好的象征……年轻女读者不愿复制轻舞飞扬的悲剧,却可以模仿她走过“DOICEVITA”香水雨的浪漫。
小说弱化时空和人物,将重点放在以新词为代表的网络文化、以物质为代表的消费文化、以品牌为代表的异域文化之上,预言了新千年以后网络带给生活的巨变。这种以文化阐释物质,为消费品设置情感氛围的做法,与广告创意不谋而合,也契合我国经济上升期从生产社会向消费社会的转型。如果能预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走红,痞子蔡们绝对不敢在其中如此慷慨地夹带大量物质;然而,故事里品牌背后蕴含的文化意味和生活方式,却为作品记录都市青年日常生活增添了浑然天成、毫不做作的韵味。年轻的作者和主人公们既不避讳对物质的渴望,又没有丝毫“带货”的欲望,用物质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鲍德里亚有关丰饶、幸福与平等的论述。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出现前后,软文是《时尚》《精品购物指南》等潮流媒体的话术,影视剧也时常“不经意”暴露出某些品牌新款。这部小说将消费场景融入情节,不经意间为后续改编引资打下了基础。从网上对社会动向的敏感把握,到书本、影视中强化反映现实,《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诞生时虽然还没有“IP”的说法,但已预示网络文学作为创意源头、带动产业链创收的潜力。
2000年前后,恰逢我国出版管理体制改革转型,国外出版机构和民营文化品牌即将入场,出版社必须从惯性计划任务中挣脱,积极应对变局。在培育本土创意文化产品方面,台湾以其发达的通俗阅读市场和出版运作经验,成为内地文化机构的参照。1999年底,知识出版社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简体版作为“内地出版社第一次出版的网络小说”上市,不仅创造了第一部网络文学畅销书,也为转型期中国出版界贡献了漂亮的案例。从网文到书籍,《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不仅是网络文学史的起点,也是中国内地出版史上值得一书的里程碑。书本的热销似乎并不令人意外:网络出身耳目一新;校园爱情是最具通约性的模板;蔡智恒的台湾身份则让人联想到琼瑶、席娟,延续台湾言情的品牌效应。《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书籍的成功,还解答了人们对于“是否有人愿意为已经看过的小说付费”的疑问。与网络帖子比较,实物书本更具备仪式感,《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成为时尚青年眼中的礼物和纪念品——有形物质“光晕”的附加价值远远大于故事本身。更重要的是,后来网络文学发展始终无法解决文字“盗版”问题,而社群氛围和粉丝经济“为爱买单”,则成为产业致力拓展的出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开启的论坛连载、读者等待的模式,集中开发了口碑资源,为后续媒介转型设置了持续性的关注点。因此,即便在产业意义上,当今VIP连载、粉丝经济等模式的网络文学,同样受惠于“第一次”的探索。在出版界,它是通俗文学商品化、精品化的成功尝试;在新媒体,它是网络文化“第一次”展示无与伦比的大众亲和力。
通俗小说一时走红并不罕见,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赢得的不仅是文化市场,还统一了网络文学面貌,成为文学、传播学和网络文化领域的共同对象;预示着新千年到来时我国新一代青年文化生活的变革。它既是不同媒介文学的连接者,也是时代的缩影,连“我和某某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这稍显拗口的表达本身,都进入大众口语,并泛化为网络时代的通用句式。
回溯当代文学发展史,《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网络文学概念诞生后第一个赢得多方共识的作品,成功将新文学形式的萌芽拓展为受众媒介感知、社会文化潮流、大众生活方式等议题。从文学内部看,它带有鲜明网络特色,打开了创作和批评的新思路;从文学外部衡量,它拓展了“网络文学”的认知度,具备示范性和开创性。文本特色、媒介环境和时代机遇,使《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文学、媒介文化和文创领域都具备示范性和影响力,堪称当代文学史上的现象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