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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南京》中的“感官错觉”设计与其文学性的生成

2023/9/6 14:40:0090 个作者有用

【摘要】:《我们生活在南京》在“硬核”科幻的表层下,呈现出了“柔软”的美学特质。巧妙的是,这种“硬核”和“柔软”之间的倒错感,是通过另外两对感官错觉营造而来:复杂而巧妙的时空设计形成了“阻隔”与“传达”的错觉,而行文风格表层的“乐”与小说内容底色的“伤”再次形成倒错。这种“感官错觉”设计在整篇小说中贯穿始终,织造了如幻梦般的情感体验,让这种“柔软”美学风格在诗学意义上得以生成,昭显网络文学在文学性层面上的追寻与探求。

【关键词】:《我们生活在南京》;感官错觉;科幻文学;时态;绿色废土

网络作家天瑞说符以新作《我们生活在南京》再次斩获银河奖。

银河奖是中国科幻最高奖项之一,自第28届开设“最佳网络文学奖”之后,至今第32届,共有五部网络科幻小说获奖,而天瑞说符的作品便占据其二,另一部是在第30届获奖的《死在火星上》。作为目前唯一一位二度获得这一殊荣的网络作家,“硬核”始终是天瑞说符最醒目的标签。读者和评论者往往推崇他作品的“硬科幻”属性,认为其一反网络科幻小说“名为科幻实为玄幻”的总体面貌,能够用扎实的专业科学知识,与不背离物理世界的规则逻辑,讲述完整而令人信服的故事。丰富真实的科学理论支撑、自洽的叙事逻辑、充满想象力却又细节惊人的世界观构建、工整的情节结构和令人动容的感情描写,这些写作上的特点使天瑞说符成为网络科幻、甚至网络小说中“硬核”书写的一个代表,似乎天瑞说符本人也抱持着这样的写作自觉,创作了他的“硬核”新作《我们生活在南京》。果然,作品一出,“硬核”标签再一次迅速贴满,令人眼花的无线电原理和复杂术语、严谨的“时光慢递三定律”等等“硬核”设定似乎也同时加以佐证。然而,在这些铺天盖地的预设标签下,如果我们真的读过了《我们生活在南京》并为之动容,大概会对此有所犹疑:这真的是一部“硬核”作品吗?或者说,它真的自觉追求“硬核”吗?

《我们生活在南京》似乎更是一部“柔软”的作品。它的柔软不仅体现在“暖色调”的世界观、充满“少年感”的澄澈情感描摹、行文风格的轻盈清新上,更多地表现在对于情节和叙述落点的“选择”——作为“硬核”代表人物的天瑞说符竟主动回避了很多“硬核的真实”,而选择了“浪漫的虚假”,这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反“硬科幻”的浪漫与唯美。这种略显“柔软”的唯美感普遍是读者直观的阅后体验,在显性而颇具“侵略性”的“硬核”标签下,这个“柔软”是更隐秘的,但却似乎是更本质的。而尤其出彩的是,这种“硬核”和“柔软”之间的感官错觉,是通过另外两对感官错觉营造而来:复杂而巧妙的时空设计形成了“阻隔”与“传达”的感官错觉,而行文风格表层的“乐”与小说内容底色的“伤”再次形成倒错,这种“感官错觉”的设计在整篇小说中贯穿始终,织造了如幻梦般的情感体验,让这种“柔软”的美学风格在诗学意义上得以生成。在我看来,《我们生活在南京》的写法流露出作者或许甚至并不自觉的诗学追求,天瑞说符的坚持和不断尝试是一个佐证,网络文学的文体与文学性并不矛盾,对文学表达的追寻与探求始终存在。

感官错觉之一:“阻隔”与“传达”

《我们生活在南京》讲述生活在2019年南京城的无线电爱好者高中生白杨,因一台老旧的“拐二五”无线电台,无意间联系上了生活在2040年同一地理位置使用同一部电台的女孩半夏,得知了人类灰暗的未来——彼时的人类社会已因“黑月降临”后的“刀客入侵”而完全毁灭。作为唯一幸存的人类,出于善良的天性、对人类文明的使命感,亦或是在漫长孤独中得以慰藉的朦胧感情,在20年后已经毁灭的、宁静荒芜却又生机勃勃的废土世界,在20年前诸人通过语音和“时光慢递”传来的帮助下,半夏孤身一人完成“拯救过去世界”的旅途。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在众多科幻作品中,时间总是被偏爱的一个维度,以“时间差”设定为主体的作品不可胜举,《你一生的故事》《星际穿越》《命运石之门》《十三机兵防卫圈》等文学、影视与游戏文本都是以“时间差”为核心设定,或成为主要悬念,或用来引申主题。此类作品都普遍呈现了一种时空界限的“模糊”。文本叙述的“当下”,既是“现在”,也是“历史”,也可能会成为“未来”。在《我们生活在南京》中,也体现出了这种“模糊”,甚至题目本身,都充满强烈的时态感。如果翻译成别的语言,它该以怎样的时态语法被翻译呢?这似乎是一件有争议空间的事,因为无论是题目本身,还是本作的故事,都呈现出一种时态的奇异共存。若以白杨的视点为参照,在2019年看半夏,是“我正生活在南京”而“你将生活在南京”,在2040年来看,则是“我曾生活在南京”而“你正生活在南京”,然而这两条时间线却是在文本叙述中的“同时”进行的,这种时态上强烈而实际的界限在文本时间中被消弭抹平,成为“阻隔与传达”这对感官错觉的形成基础。

时态界限的模糊,看似时间的融合,实际上更能凸显“阻隔”,呈现一种“似近而远”的效果。故事中,白杨和半夏生活的时代相隔20年,同一地点南京城的环境样貌也因“末世”的发生而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由于电台的存在,二人在每晚固定时间通过电台进行即时交谈时(后来发展到全天候即时交谈),20年的巨大时空实体似乎被压缩成窄窄的一道“墙壁”,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遥不可及。小说一直在强化这种“感官错觉”,通畅的交流形成“同时空”的错觉,“提出假设——交流沟通——验证设想”与“制定计划——交流沟通——分工完成”,两类结构构成小说情节的主要推进方式,无论在当事人视角,还是在读者的视角,核心环节“交流沟通”的无碍极大地消解了时空隔膜的实感。再加之分别以白杨和半夏为主视点的双线叙述交替进行,这使小说视觉上呈现出强烈的“分屏效果”,像是当下流行的如《双人同行》(It Takes Two)一类的双人配合游戏,“分隔的20年”更像是游戏设定,随时可以伸手拿过对方的手柄,来打破这一“设定”界限,共同面对过不去的“关卡”。但实际上,小说往往却又在此时,在事件解决的关键节点上将调子急转而下,打破当事人与读者的“感官错觉”,将残忍的“难度”摆在所有人面前——这毕竟不是游戏,“墙壁”无法打破,分屏的“黑线”无法消除,拿取手柄的手伸不过去。他们之间毕竟分隔着真实的20年,分隔着人类灭绝的未来。白杨和“老HAM三人组”可以动用全国力量,拉来此时此刻全国最好的智囊团做后援,但却无法传达“真实”。他们的力量是如此渺小,除了言语和“时光慢递”之外,他们什么都无法为半夏“实际地”做到,无法为她抵御猛虎,无法为她疗伤,无法在黑月升起的夜晚陪伴她,给她一个带有体温的拥抱,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她并不孤独。

而在极富技巧的“阻隔”困境表达之后,天瑞说符给出的答案却昭显他浪漫的选择。他给出了一个反现实的、童话般的结尾,在结尾处回避了作为“硬核”作品所不应回避的实际困难,让白杨和半夏实现了真正的“传达”,并以此完成了他整个小说“传达”主题的呈现。

涉及时间变换的科幻作品往往都要面临“时间悖论”这一经典难题,即因得知“彼时间”的消息而人为使“此时间”情况改变,则如何面对“此时间”与不再存在的“彼时间”的因果矛盾问题,如经典的“外祖母悖论”[①]。《我们生活在南京》没有否定时间变动的因果律,它的“时光慢递”相关情节完全依照因果律展开,甚至对于2019年世界的最终拯救,也是利用了因果律来完成:他们以半夏最终拿到的“彼时间”的信息来改变“此时间”的样貌,来使2019年的世界免于灰暗的未来。但是,对于这个因果律变动而产生的“时间悖论”,这部本应“硬核”的小说却并没有做出解释,它既不像《十三机兵防卫圈》的“扇区”那样以平行宇宙来设定故事,也没有如《命运石之门》一般设计出纷繁复杂的“世界线变动率”,小说软性地回避了这个难题。甚至在结尾处,作者背弃了基本的因果规则,放弃了“硬核”,而人为地选择了“浪漫”,给予了一个充满善意和幻想的、“不切实际”的温暖结局:在小说的终章,当一切都已结束,在南京的小雨中,白杨听闻到那一声“半夏”,冒雨追上街头。这一刻,无论按时间悖论,白杨此时是不是应该记得“半夏”这个名字,这些都已不再重要。这一刻,20年的“墙壁”破除,分屏的“黑线”消失,他的手伸了出去,“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叠在小雨纷纷的、2019年的南京,白杨此时此刻清楚笃定地知道,“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南京。”

小说终幕的设计很像新海诚动画电影《你的名字》中结尾处经典的相逢。天瑞说符曾在《后记与本书相关的一切》中直言,本书灵感确实来源于《你的名字》。除了时间差、拯救往日灾难、校园青春少年等表面设定之外,更核心的是,小说似乎是无意间捕捉并演化了《你的名字》的“传达”主题。“传达”(届け)是日本动漫中的经典主题,甚至演变成了固定的“梗”,从《白色相簿2》的名曲《无法传达的爱恋》(届かない恋)流行开始,“届到了”“届不到”通常被用来指称暗恋最终是否被传达。《你的名字》中主角二人同样面临时空和灾难的“阻隔”,情节的主要推动力就是“传达”的意愿,不断地在交换身体时留下信息,在时空壁垒消融的“黄昏之时”将告白写在掌心,对名字的不停呼喊,以及最后的相逢,都呈现出对“传达”的急迫、努力与珍惜。《我们生活在南京》同样如是,核心情节都围绕着“传达”进行,无线电与其升级是信息的传达,“时空慢递”是物品的传达、老HAM三人组的四方游说是信任的传达,还有未曾直言的、少年少女间的朦胧恋情的传达,人们为之努力的、对人类未来希望的传达。正是这些传达的铺叙给予了《我们生活在南京》题目与尾句的文学张力。传达之所以被需要,是因为阻隔。小说已经用一整本的体量,用正弦曲线一般布置的情感节奏,用不断强化的近和远的感官错觉来强调这些阻隔。所以当阻隔破除,在结尾相逢时,真正的“传达”实现的那一刻,才会带来这么强烈的感动。“我曾生活在南京”“我正生活在南京”“你将生活在南京”“你正生活在南京”,当这些时态与时态带来的空间变换全部消失,此时此刻终于可以有这样的实感,即“我们生活在南京”。

感官错觉之二:“乐”与“伤”

《我们生活在南京》用最后的相逢给了读者一个“HE”(Happy Ending)的错觉,这错觉的营造并不突兀,因为整本书总体的笔调也是较为轻松愉快的。在贴上“硬核科幻”标签的同时,这部作品也没有背离网络文学的讨论语境,这是一篇在起点中文网上连载的较为典型的网络小说,充满了松软、轻快等具有网文共性的风格特征。而且,受到流行文化尤其是日漫、游戏影响,诸多设定元素与美学风格也被借鉴其中。然而在这借鉴中也窥见天瑞说符“柔软的选择”,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世界观中“暖色调的绿色废土”设计。

在世界观设计上,《我们生活在南京》很明显有Square Enix经典游戏《尼尔:机械纪元》“绿色废土”的影子:人类几乎灭绝,人类文明的遗迹成为地球表面的巨大工业垃圾,但动植物代替人类,在原属于他们的家园宁静而疯狂的生长,“一个宁静、美丽、生机勃勃而又荒芜至死的世界”,作者也在《后记与本书相关的一切》中直言,这个世界观是他创作的动因,“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然而,这种“绿色废土”却并非一种典型的废土风格。“废土”一词来源于1988年EA公司推出的《废土》(Wasteland)游戏,设定了在核战争后成为一片废墟的世界面貌,后该类设定在其续作《辐射》(Fallout)系列游戏中被发扬光大,“废土”因而成为一种流行的创作题材与末日美学风格,诞生如《机器人瓦力》《雪国列车》《地铁》等诸多“废土电影”与“废土游戏”。然而在这些“经典”的废土作品中,其世界观视觉呈现的色调往往是灰暗、压抑的。作为末日叙事,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干预往往是形成“末日”的主因,而为了突出人工的“过剩”和自然的“衰微”这对废土叙事中的核心矛盾,在经典的废土风格中,代表工业、焦土和核冬天的黑灰色(《废土》)、土黄色(《辐射》)与灰白色(《Frostpunk》)往往是主色,代表自然和生机的“绿色”则是极为罕见的一种色调。这一点在《机器人瓦力》中尤其对比明显,故事以对一株犹有生命的植物幼苗的争夺和保护展开,这株幼苗也是全片中唯一的绿色所在。所以,当读者已经习惯于这样灰暗压抑的废土表达的时候,《尼尔:机械纪元》在推出后便广受关注与好评:废墟上大片的绿植和灿烂阳光成就了其非常独特的“绿色废土”美学,使整部作品在美术表层上呈现出一种美好而温暖的末日色调。这种“暖色调的绿色废土”被《我们生活在南京》所承袭,形成了小说中末日世界的主要“暖色”基调。

除了世界观之外,在行文风格、人物设定等方面,其“暖色”风格也非常突出。小说行文语言轻软流畅,里面不乏插科打诨的幽默段子,符合网络文学的一般范式,但也许会被认为失之冗杂,作者写了很多少年少女间看似无谓的“少年气”对话,也许破坏了紧凑的情节节奏,破坏了凝滞的危机氛围,破坏了“优美”的文学语言。人物设定具有典型的“二次元”特征,对于传统文学批评来讲,也许不够真实不够圆形,如四十多岁的“老HAM三人组”凭借着一腔热血办成了“拯救世界”的大事,甚少涉及各方利益博弈间那些不可避免的灰暗、妥协和代价。全书的笔调总体是轻盈、清新和明朗的,颇有日漫风格。这同样体现了天瑞说符“柔软的选择”,如之前回避“硬核”的时间悖论难题一般,他也回避了末世的“黑暗”。整篇小说的表层是“乐”的。

但是,这样的行文风格却没有形成文调的“上扬”,就像那个幻觉般的“HE”结尾一样,读者在读完全书时,往往有萦绕不去的失落、遗憾与感伤。这“下行”的阅读体验,与“上行”的行文风格的错位,赋予小说一种独特的唯美气质,表层的“乐”与底色的“伤”形成一种倒错的美。

与表层大量铺叙的“乐”不同,小说中“伤”这一面的表达是克制甚至是隐藏的,作者在用笔详略上倾斜明显,但它竟“藏而不住”,因而在淡淡的伤感之外,更有一点悲凉的意味内蕴其中。小说里直写心绪上伤感失落的笔墨极少,仅有寥寥几处,而且这悲伤的表达方式亦是克制的,非常宁静。如半夏和白杨第一次的见面约定与最终的“失约”,这实是一个极其悲伤的情节:在二十年的时空阻隔尚不为两位主角所知的时刻,两个人抱着极大的热诚并冒着危险,奔赴一场在后来知晓不可能实现的“相见”,从期待到等待,再到终于确认失约。这时,小说如此写这场“失约”:

她从没在外面待到过这么晚,此刻有些惶恐不安,半夏远远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路面。

“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这一天,在中山门大街与苜蓿园大街交叉的路口,半夏终究也没等到那个本该赴约的人。

那个小小的影子蹲坐在黑夜里,手指轻轻地一秒一秒敲击着地砖,时间在整个宇宙和她的心里流逝。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

今天是2040年9月8日。

“回家!现在就回家!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泄愤似地用力踩着人行道的地砖。

这一天,白杨在苜蓿园大街和中山门大街交叉路口也没等到他要等的人。

他沿着来路返回,背影逐渐消失在城市的灯火里。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

今天是2019年9月8日。

这是2019年和2040年这两个时间点第一次在小说文本中被提及,被读者真正知晓的时刻,是前文所言的“阻隔”,即二十年的漫长时间,第一次被明确认知与体味的时刻。这本是全书第一个“悲伤的真相”被揭露的时刻,却被处理得如此“举重若轻”,点到即止,并无浓墨重彩的描绘,但是这伤怀却是挥之不去的。在这两段中藏着二十年的对比与变迁,一为热闹,一为孤寂。光源一明一暗,白杨2019年喧嚣的城市灯火与半夏2040年清冷的月光;动作一重一轻,2019年白杨“泄愤式地用力踩着人行道的地砖”,在周遭的嘈杂人流中方才有一定的动静,而2040年半夏“手指轻轻地一秒一秒敲击着地砖”,非无人处的静谧不可。而2019年人行道的地砖与2040年“落叶堆满无人打理的路面”,这景观对比更写满“时过境迁”——半夏的世界为何孤寂,因为2040年的世界已经没有人类了。因此对于二者而言,半夏无疑是更期待见面的那一个,这失约的悲伤大多要着落在半夏身上。但是,从期待、等待到失约,半夏的心境转变也未直叙。她早于约定时间一个多小时来到约定地,此时“风一吹,树冠的叶子簌簌地动起来,女孩身上细碎的光斑像是涟漪”,而最终确定失约后,“蹲下身来一下下敲着月光下的路面”。这样的表达方式竟令我想起了《诗经》中的《东门之杨》一篇,“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何时会注意到叶子的摇晃与明星的升起呢,在等待的枯立、频频抬头遥望之时。一字不言其伤,但等待的漫长、心绪的失落、境遇的孤独,尽在这被掩藏的抬头姿态间,在叶声中,在星光里。这是作者有意的克制,是创作自觉。

而在克制之外,更有“藏而不住”的悲凉。像《尼尔:机械纪元》终归在温暖寂寥的世界设定中讲述了一个关于无意义战斗与牺牲的悲伤故事,在《我们生活在南京》中,亦充满了诸多没有被写下,但尽在不言中的“难以挽回”。按经典时间悖论,在白杨的南京被拯救的一刻,20年后被毁灭的南京和半夏都应不复存在。此时此刻,白杨不应该再记得这些事情,不应该再记得半夏的名字。事实上,半夏在20年后刀客大规模的侵入的最后时刻,也同样选择了自我牺牲。如果按平行时空理论的话,彼时的南京应该被刀客完全占领,再也没有少女的身影,人类的历史就此终结。但这未来无望的一切,全数没有被作者写下。他让最终的行动以半夏带着笑容的告别为终,并给了二人那场在纷纷小雨中的、梦幻般的相逢,在漫长的“阻隔”之后,实现最终的“传达”。从这般“乐”与“伤”的详略选择上,可以窥见天瑞说符的善意与温柔,但这伤怀之处却不因有意的隐藏而消弭,是藏而不住、萦绕不去的。这大概是科幻底色的荒凉。

科幻文学的流行始于美苏的冷战,自太空竞赛开始,核威胁与末世论像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悬在全人类的头顶。作为一种发端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中的类型文学,科幻小说承载着人类对现世命运的紧张,以及对未来灰暗的想象,这一点与现代主义传统一脉相承。科幻文学是人类的自救,纵有坚实的信念存在,但它的诞生底色是忧伤的,呈现出来的面貌多是衰败的,如承袭丛林法则的末世废土,如高技术低生活的赛博朋克。“二战之后在英美世界流行的科幻小说几乎都隐没在恶托邦的影子之下,冷战时代预见的世界末日之战是持续几十年最重要的主题,无论是纳粹复活、外星人入侵、猿猴文明崛起(六十年代象征种族、阶级政治转向)、生化危机、天网打击,科幻小说成为现代世界的启示录。”[②]

但与世界观的冷灰色相对应,科幻文学往往又绽放出一丝暖色的温柔,像刘慈欣的地球文明博物馆(《三体》),像特德姜面对预言最终的沉默(《你一生的故事》),像吉布森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孤注一掷地“整垮珂萝米”(《全息玫瑰碎片》)。面对冰冷残酷的世界现实,在智慧与残忍都已败下阵来的对局中,人类发现自己似乎还有脆弱而柔韧的人性,那些对这个美好世界的不舍与留恋,那些纵使无望的激情与奋进,那些挣扎之后被选择的爱与牺牲。《我们生活在南京》愿意用“破坏文学性”的少年对话代替绝望的叙述,愿意用中年人“虚假”的“燃点”代替那些利益交换的“真实”,它愿意选择人类美好的侧面,愿意给未来留下希望的空隙。这是一部看上去“硬核”实则“柔软”的科幻小说,却是一部真切的唯美作品,承载着一个95后网络作家充满“少年感”的理想和善意,对于人类与世界,也对于未来。他将这种“柔软”埋藏在“硬核”中,戳动着无数读者心底的温柔、美和浪漫,在或许将至的长夜里,留下希望的火花。

[①]

由法国科幻小说作家赫内·巴赫札维勒(René Barjavel)在1943年小说《不小心的旅游者》(Le Voyageur Imprudent)中提出。假如你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母杀死,但此举动会产生一矛盾的情况:你的存在表示,祖母没有因你而死,那你何以杀死祖母?

[②]

宋明炜:《科幻文学的真实性原则与诗学特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4月15日第167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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