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 不是网络文学创作的技术天敌
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不是网络文学的技术天敌,而是网文创作的机器助手。为使用好这个助手,就需要了解它,洞悉它可能带给网络文学的功能性变化,并在辨识它的局限中调适立场,以开辟网络文学的新蓝海
ChatGPT规制的三大新变
网络作家从“人-人”主体走向“人-机”拟主体。与传统文学创作不同,网络作家之于网文创作不再是独立的文学主体,数字化赛博空间已经成就了“人-人”主体的新形态,作家与读者的互动、读者与读者的交流,“本章说”“即时段章评”“IP唤醒计划”“AI智能伴读”等,直接干预网文创作,影响作品的生成,文学主体已变成“交互主体”,形成“主体间性”。人工智能诞生后,网络创作再次发生“突变”——创作不再单纯是“人”的事,而是人与机器、人与程序共同实施的。“人-机”主体形成的“拟主体”让人的主体性悄然隐退,“拟主体”被置于创作前台,创作者的身份变得多元而复杂。当“数智人”露出世界的地平线,“人”就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当然也不再是文学创作的中心。此时,作为昔日“文学主体”的作家该何去何从?ChatGPT创作的作品究竟是机器的收获,还是人的成果?或者,是归功于硅基生命还是依托于碳基生命?赵汀阳在《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中说:“人工智能一旦发展为新主体,世界将进入新的存在论”。
网文作品从文字叙事走向“文-图”叙事。ChatGPT-3.5进化到ChatGPT-4后,大大强化了绘画制图功能,基于最新的图像生成技术,无论是绘制一个复杂的场景,还是某一具体物象,都可以根据用户的描述生成相应图像,这就为“文-图”并用的多媒体叙事提供了全新的工具。中国网络文学在上世纪90年代起步期,有过许多“文-图”叙事作品,《蜘蛛战场》《小丑玩偶》《晃动的生活》《诗人行动》《阴阳发》等,都曾产生广泛影响。早期台湾的文学网站如“妙缪庙”“涩柿子世界”等,发布过许多这类作品。由于这种多媒体、超文本作品技术要求较高,创作难度大,且不易变现,一直未能普及。随着“起点模式”和文化资本的介入,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有模式形成——长篇续更、付费追更、网站经营,三方(作者、读者、网站)受益,把本可以纸质出版的类型小说塑造为网上专有。
ChatGPT的出现,有望改变这一局面。ChatGPT-4具有强大的制图、绘画、视频制作能力,它能让文学创作更充分地利用数字技术媒介,创作出图文并茂、音影文合一的网络文艺新形态。同款产品中,Runway公司开发的另一款AI智能工具Gen-2,让会打字的人都能制作出逼真的合成视频,包括文字转视频、文字+图片转视频、图像到视频、程序化模式、故事板模式、定向修改模式、渲染模式、自定义模式等8种视频模式。如果使用Runway编辑器工具,还可以处理图像翻译、图像分割、图像修复、图像转换、语音合成、语音识别、视频合成等等,帮你生成和编辑处理各种图像和视频内容。如此说来,随着AI应用的普及,从文字叙事到“文-图”叙事,或将是网络文学创作的发展方向。视频比文字更易传播,欣赏的受限性更少。2022年,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破10亿,与纯文字表达相比,“视听化小说”显然更具吸引力,它为网络文学带来新的机遇。网络文学的商业模式,过去靠IP分发、版权转化,将来的网络文学或将省略这一环节,网文作品本身就是“文-图”叙事的视听产品。
文学网站从作品经营走向AI管理。AI创作带来的网络文学生产方式变化,或将带来文学网站平台经营对象与管理方式的改变。ChatGPT出现后,同类产品纷纷涌现,国内大厂陆续发布的同类产品就有:百度的“文心一言”、阿里巴巴的“通义千问”、腾讯的“混元”、知乎的“知海图”、网易的“玉言/子曰”、京东的“言犀”、华为的“盘古”、科大讯飞的“星火”、360的“360智脑”等等。一旦AI全面覆盖人们的日常生活,AI写作将出现普及化、常态化,文学网站平台所经营的将不再是单纯的文字作品,还将经营人工智能作品和人工智能本身。到那时,AI机器人也将出现细分市场,网文创作或将出现不同的生产方式。比如,一是“靶向”生产,根据创作者自己的喜好形成目标指向的生产;二是定制化生产,即按照细分市场读者产出特定类型的作品;三是AI专项产出,即特定智能机器程序只生产特定文体、特定题材、特定人设、特定故事构架、特定文学风格的作品等等。日后的网站平台将会打通作品制作、传播渠道和市场分销;网站管理或许主要是管理智能程序运作,处理国内外版权事务。网络文学与网络艺术(所有视频音频)合二而一,“文-艺-娱-产”以整体面貌占据社会文化舞台中心……会不会这样,谁知道呢?阅文集团换将CEO后,新上任的侯晓楠立马组建“影视事业部”和“智能与平台研发事业部”,开展AI大模型等核心技术攻坚,与新丽传媒影视公司合作,将技术储备转化为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赋能内容创作生态的场景应用,正是为了适应人工智能的时代变化。
ChatGPT创作的两个“短板”
“数据峡谷”屏障。所谓“数据峡谷”是指数据库存语料资源的有限性对ChatGPT网文创作功能的制约。ChatGPT的工作原理是对已有大数据模型进行自我训练,以形成对语料信息的模型整合与选择性匹配,其有效度取决于语料数据库海量储备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以及数据模型的训练水平。如果供ChatGPT程序使用的数据信息不够“海量”,甚至出现“信息缺口”或“语料短缺”而训练不足,就将导致“Chat”时回应无果或出现“正确的废话”。
当下的ChatGPT中文写作就面临明显数据屏障。比如,互联网上的中文数据总量偏少。据统计,ChatGPT训练资料里90%以上都是英语,而中文只占0.1%。另据维基百科显示,截至2020年3月25日,全球排名前100万的网页中,中文网站的内容占比是1.3%,排名第一的英文是59.3%。
另外,中文的语料数据壁垒也很严重。主媒众口一词,内容重复,且可用于ChatGPT网文写作的“数据峡谷”更是十分促逼——出于知识产权保护和商业利益考量,如今所有商业网站的网文作品都设限了共享壁垒,作品资源对外是屏蔽的,非订阅无以读也无以用。各大厂平台如阅文、中文在线、掌阅、晋江、纵横等均自设作品产权保护壁垒,可用于ChatGPT训练的公共数据资源如果仅靠免费网站提供,能有效产出的作品自然受限,资源的“天花板”大大强化了“数据峡谷”对AI网文写作的制衡性。
文学原创力掣肘。ChatGPT的对话式表达是从已有的语料资源中寻求最佳答案,它的写作能力受限于大数据训练模型,还取决于人的提问水平。即使ChatGPT能回答高水平的问题,它能做的也只是从1到99的拓展,而不是从0到1的突破,其创新度十分有限。当下的ChatGPT仍属于弱人工智能,它可能在某些方面比人“聪明”,但却没有人的感情和自主意识。AlphaGo战胜了世界围棋冠军,却并未感受到胜利的喜悦,嫦娥的月亮一定比阿姆斯特朗的月亮更有魅力。如果不是中华先祖的诗意想象,ChatGPT不会知道山叫“翠微”、海叫“苍渊”、云是“仙凝”、风是“扶摇”、太阳叫“扶光”、月亮叫“望舒”……即使是生成式AI,在艺术领域,也诞生不了屈原、曹雪芹、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达·芬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在科学领域,产生不了牛顿的经典物理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等;经济学领域,产生不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等;社会学领域,产生不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洛克的《政府论》等。因为在强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出现之前,AI还只是“拟主体”,而“拟主体”是缺少原创力的。马斯克说,碳基生命的终极目的是为硅基生命超越人类文明铺路,因为人和人的世界永远摆脱不了宇宙的熵增定律。如果真到了地球“热寂”的那一天,我们的世界一切归零,自然也就无需考虑ChatGPT的新变与局限了。
(作者系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