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研究的反思与突破
内容提要:网络文学研究作为新兴的学术领域,在一批学人的介入与耕耘下,经过学术化、学理性的梳理已经渐成气象,但不容忽视的是,潜藏其中的问题与局限也颇为明显。通过对网络文学研究既有成果的检视与反思,本文认为在三个方面有待改进。首先,以静态研究考察动态对象。其次,以概念移植脱离具体语境。再次,以封闭视野剪裁跨界景观。针对这些问题,文章进一步分析网络文学研究的未来走势,探索网络文学研究的新思路与新方法。
问题思路
新世纪以来,网络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快速增长,新媒体的崛起带来了文学发展格局的变化,网络文学成为贯穿电影、电视、网络游戏、图书出版等产业链条的新兴文学类型。应该肯定的是,经过一批学人和评论家的辛勤耕耘,网络文学研究已经渐成气象。从网络文学的概念界定到评价标准讨论,从文学网站考察到网络文学生产机制探究,从网络文学新作评论到网络文学史研究,从网络文学题材类型分析到男频女频解读,从网络文学
IP传播研判到网文出海观察,从网络文学历史脉络溯源到未来影响评估,从人工智能技术的运用到数字人文方法的引入,网络文学研究遍地开花,活力四射。
最近几年,为了编选“中国网络文学理论评论年选”系列图书,笔者对每年最新的网络文学理论评论成果进行系统阅读,在此基础上查找并阅读更早的网络文学研究论著,发现学术界在不断取得进展与成效的同时,也存在一些比较突出的问题与误区。本文在反思网络文学研究的局限性与片面性的前提下,分析网络文学研究的走势,探索网络文学研究的新思路与新方法。
一,作为一个新兴的学术领域,网络文学研究亟待拓展和深化。不应回避的是,网络文学研究相对滞后。一方面,一些网络文学研究者的文学理念形成了比较稳定的框架,对新生事物的接受较为迟缓,直接挪用长期形成的印刷文学和纯文学研究模式,忽略了网络文学的特殊性。另一方面,目前从事网络文学研究的学术队伍在数量、质量方面都有欠缺,对网络文学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对网络文学整体结构的把握较为薄弱。而且,随着网络文学的社会影响的日益增强,应当加强对网络文学发展的正确引导。通过对网络文学研究既有成果的检视与反思,我认为在三个方面有待改进。
首先,以静态研究考察动态对象。
关于汉语网络文学的起源,学术界有多种说法。1998年曾经被贴上“网络文学元年”的标签,但近年网文界众说纷纭。关于起源时间的讨论,最早可以追溯到1991年4月5日,中国留学生梁路平、熊波等人在美国创办中文电子周刊
《华夏文摘》。吉云飞在《制作起源:中国网络文学的五种起源叙事》一文中认为,两部文学作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风姿物语》与三个文学平台黄金书屋、榕树下和金庸客栈共同支撑起关于中国网络文学的起源叙事。他个人主张,从文学本体角度来看,《风姿物语》是最好的起点;从生产机制角度来看,金庸客栈是真正的源头。1比较不同的起源叙事,我们不难发现评价标准的多样性,在媒介、文学、生产之间,不同的说法各有侧重。研究者选择的评价标准与学术视野,会对其论述与结论产生根本性影响。贺予飞对网络文学的代表作起源说、事件影响起源说和平台功效起源说提出质疑,她认为“代表作起源说暴露了研究者的网络文学认知谱系与发展定位观的局限”,“事件影响起源说存在命名合法性危机”,“平台功效起源说存在评价域不对等的问题”,她认为“‘网生’起源说是一种目前最为恰切的中国网络文学起源判断”2。从这些争议中可以看出,处于动态的网络文学具有内在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研究网络文学的学术队伍中,大多数学者拥有中国现当代文学或文艺理论的学术背景。出身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学者,习惯从作家作品研究、文学思潮研究入手,或者进行跟踪性的网络文学评论,或者致力于将网络文学纳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理论框架之中。出身于文艺理论专业的学者,他们感兴趣的是网络文学的新现象、新问题和新特征,较少从微观的作家作品分析入手,关注的多为宏观的、普遍性的问题,侧重考察网络文学的特性、网络文学对文艺格局的影响、网络文学的未来走势,他们用来阐释网络文学的概念、理论与方法,有不少来自西方文论或者其他学科与行业。
在网络文学影响日益增强的背景下,不少研究者将网络文学置放于文学史视野中进行整体考察。在这种研究思路的背后,包含着为网络文学正名的努力。在网络文学发展的初期,网络文学常常被纯文学作家所鄙视,被认为粗糙、缺乏艺术品质。正因如此,不少研究者都试图将网络文学融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现有框架之中,弥合纸面文学与网络文学的裂隙,考察其源流脉络与谱系结构,寻找其合法性依据。在这样的思维系统中,事实上进一步强化了纸面文学主流与正统的地位,确认了网络文学作为依附性存在的地位,将年轻的网络文学包裹成了小脚老太。在求同的过程中,网络文学的异趣就被遮蔽了。
坦率地说,近年网络文学研究的成果数量激增,多数还是跟风的研究,尤其在研究生学位论文方面,低水平重复的现象比较突出,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成果还不够多。在技术与商业力量的共同催化下,新世纪网络类型小说的数量爆发性增长。这一领域的研究吸引了不少年轻的学人,在考察网络文学的研究生学位论文选题中,类型小说研究有很高的关注度。要说清楚某种类型的网络小说的特征,年轻的研究者往往会采用比较分析的方法,突出不同类型之间的区别度。其论证往往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方面从历史中寻找依据,主张这一文类早就有了,而且传承有序,另一方面强调它与相近文类迥然有别,并呈现出一种较为稳定的状态。譬如仙侠小说,不少研究者都会追溯到被奉为鼻祖的还珠楼主的创作,这条线索确实有利于评估一些作品的价值,以《蜀山剑侠传》等作品为参照系,凸显文本之间的承续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不少仙侠小说往往混杂了多样的文类元素,兼容了玄幻小说、修真小说、科幻小说、网络游戏的成分。再譬如穿越小说,就其与传统文学的亲缘关系来说,近的追到黄易的《寻秦记》,远的遥望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至于穿越小说与架空小说有什么本质差别,很多研究者自己都说不清楚。从当代穿越到古代,在多数穿越小说中只是一种叙事策略或娱乐噱头,删除相关内容对作品并没有太大影响。绝大多数穿越小说或架空小说被改编成影视时,这些桥段都被剥除。至于玄幻、奇幻、仙侠、修真等小说类型大同小异,生硬地划分难免牵强附会。文学网站采用分众传播的策略,对文类的细分有利于网友根据自己的趣味进行快捷的选择,其意义主要体现在商业层面。从文学研究角度来看,盗墓文、女尊文、种田文之类的文类划分,显得太过随意,在理论上难以自圆其说。对于网络类型小说而言,文类的混融是一种常态,而且杂交的范围不断扩大,不仅限于以语言为媒介的文体,常常移植影视、游戏、动漫等电子艺术的元素,文类变异的速度也呈现出加快的趋势。以传统思维审视快速变化的新生事物,无异于守株待兔。
其次,以概念移植脱离具体语境。
伴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革新,网络文学政策的适时调整,网络文学的面貌日新月异,与传统纸面文学较为稳定的状态相比,网络文学的更新频率更为快速。面对网络文学的“快闪”状态,不少研究者怀有一种内在的焦虑,那就是摆脱不可描述的尴尬和理论上的无力感,急于为网络文学定性,或者对网络文学进行先锋性预设。譬如外来的“超文本”理论曾经被不少学者用来描述网络文学的本质特征,典型例证是一些网站举办的“小说接龙”“回环链”“擂台”之类的活动。事实上,这种形式化的游戏跟报刊连载的方式更为接近,和超文本的非线性网络结构有不小的差异。在2010年之前,有不少学者用“后现代”的理论框架来阐释网络文学,认为网络文学主体性失落、削平深度模式、文本具有颠覆性与解构性。横向移植的外来理论与本土实践的脱节,这表明不能将中国的网络文学作品与西方重视形式实验的网络文本混同起来,研究者也不能简单地挪用外来的理论与概念。
我们不妨先看看在网络文学研究中不断出现的新词:赛博空间、比特世界、大数据、互联网+、二次元、区块链、人工智能、异托邦、后媒体、后女权、元宇宙、VR、AR、IP、人设、营销学4R理论、文创产业的OSMU原理、拉斯韦尔的5W传播模式、模因传播、SWOT分析法、Folksonomy、CiteSpace、调色盘、互动仪式链……这些术语或方法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但细察之下,不难发现一些研究者自身对这些概念和方法也缺乏深入了解,只是通过移植看似新奇的术语和方法,对网络文学进行表象化的现象描述,概念和方法都只是一种外在的马甲,处于一种悬置和空转的状态。对概念移植的痴迷,使得研究处于不及物状态。纯粹的理论推演过度依赖外来的或其他专业领域的术语与方法,网络文学研究很容易陷入一种玄学化倾向,用玄思秘语构建一种阐释壁垒,用先行的概念阉割了网络文学的生机与活力。这类论著很少对具体的作家作品进行分析,习惯在宏大的框架中讨论抽象的、普遍的问题,大而无当,抽去概念和引文,剩下的往往是一些脱离具体时空的正确的废话。研究者对网络文学现场的隔膜,使得他们操持的那一套话语散发出浓重的学院八股气息,陷入转述的迷宫,抑制了直接进行自我表达的意愿与能力,在概念的丛林中绕来绕去,缺乏独立见解,学术观点高度同质化。这类成果在学术话语内循环的怪圈中打转,缺乏原创性与现实性,对于理论发展和网络文学实践都缺乏实质性意义。
再次,以封闭视野剪裁跨界景观。
互联互通的网络技术不仅给网络文学带来跨界生产与传播的赋能,而且强化了网络文学与商业、社会、媒介、艺术的内在关联,盘根错节地扭结在一起。基于此,网络文学研究就有了开阔的学术空间和多重可能性,研究者可以从文学、传播学、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心理学、信息科学、知识产权法等学科角度展开考察。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分科过细,专业壁垒森严,不同学术背景的研究者往往偏居一隅,运用自己熟悉的理论和方法,选取网络文学的一个侧面,各说各话,缺乏必要的对话和融通。这恰如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中所言:“
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近年网络文学产量的过度膨胀,也给研究者带来困难,不易对网络文学创作的整体态势做出较为全面的把握。新进场的年轻学人习惯选择一个局部,在小范围内腾挪,试图快速地成长为一个专家。在研究网络文学的研究生学位论文中,以一种网络类型小说为研究对象的占了一定的比例。这种视野的限制,很容易造成学术成果的碎片化状态。有不少玄幻小说受到网络游戏的影响,在叙事框架、人物关系、情节演进等方面都贯穿“升级换地图”这一主线,如果忽略这些影响因素,纯粹从语言艺术的历史脉络中寻求解释,得出的结论往往给人隔靴搔痒的印象。
在最近三十年的文学研究中,最大的弊病是不读作品。面对海量的网络文学作品,一些研究者似乎可以更为理直气壮地不读,一是根本读不完,二是自认为不少作品不值得读,三是研究者不必再读。随着数字人文成为学术热潮,逐渐有一些研究者运用程序来分析网络文学作品,这样研究者即使不读作品,也可以依靠机器来得出结论。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许多难题似乎迎刃而解。但在文学研究领域,对人工智能的过度依赖还是会带来种种尴尬。汉语在词义方面具有模糊性、多义性特征,在语法方面具有灵活性、随意性特征,这给机器分析带来困难和挑战。这从人工智能微软小冰制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就能得到印证,有些诗行根本不符合语法规则,甚至犯了低级错误,在诗意表达方面显得机械而生硬。在一些研究网络小说的影视改编和IP转化的论文中,将影视作品中的对白误认为网络文学的原文,也就是说,有个别研究者看了影视剧,至少没有通读网络文学作品的原文。颇为诡谲的是,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论著中,有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有些内容甚至来自于研究者的臆测或添加。如果对网络文学原作缺乏深入了解,不管研究者运用的理论和方法多么新颖,从什么角度切入,其成果注定无法取得有价值的发现。
二、在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之后,网络文学研究者应当自觉地对网络文学研究的规律进行阶段性总结,在对网络文学研究的误区与盲点进行深入剖析的前提下,以创新为引领,深入复杂的文学现场,不断拓展研究视野,聚焦学术前沿,正确引导网络文学的价值追求,自觉承担推动网络文学繁荣的历史责任,构建并完善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网络文学研究要更上层楼,我以为应当在以下三个方面实现突破与超越。
首先,立足现场的历史评价。
网络文学入史问题有很高的关注度。网络文学研究者也有较为普遍的焦虑,希望通过学术推动,提升网络文学的地位,改变支流或末流的尴尬处境,让网络文学登堂入室,也就是实现所谓的主流化或经典化。要梳理清楚网络文学还不算长的历史,我以为应当重点关注网络文学自身,在此基础上考察网络文学与各种参照系的相互关系。网络文学的主流化并不是让网络文学变成传统文学,而是以自身的活力塑造自我,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影响乃至重塑周边的环境。网络文学研究者应当具备历史意识,将网络文学置放于较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进行评判,但不能过于迫切地进行定位与定性,应该立足鲜活而纷繁的现场,面向未来,“风物长宜放眼量”。
与传统的纸面文学不同的是,早期网络文学的史料大量流失,不少文学网站都已关闭,一些还在运营的网站的早期网页也已经烟消云散。个别网站还保留了后台数据,多数网站的后台数据已经被清空。最近几年,欧阳友权和邵燕君牵头的团队都花了很大的力气进行史料整理与编纂工作。欧阳友权主编的《中国网络文学年鉴》系列图书已经出版多卷,持之以恒,全面、及时地记录网络文学的新进展,为后来的研究者留下备忘录。邵燕君带领一批年轻人挖掘网络文学起步阶段的原始史料,让研究者通过这些残余的材料感受网络文学的历史现场。史料包含的信息会有一定的指向,但史料本身芜杂、含混甚至自相矛盾,这就需要研究者进行选择、整合与提炼,在史实之间发现内在的联系,从中寻找内在的线索与逻辑,需要用史观与史识照亮研究对象。必须指出的是,研究者的历史把握不能脱离具体的史料,更不能为了创立新说而指鹿为马。有些研究者以先入为主的文学史观,将网络文学纳入清晰完整的文学史叙事,以论带史,甚至以论代史。关于网络文学起源之所以言人人殊,一方面网络文学的发生是多方面合力的结晶,另一方面网络文学早期史料支离破碎,一些当事人对同一事件的回忆也有很大差异,这些残缺和断裂就为研究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事实上,个别言说者的立场也包含着争夺话语权和维护自身利益的诉求。
要对网络文学进行深入的、细致的整体把握,应当在不同层面、不同角度展开扎实的个案与局部分析,由点到线,由面到体,找准突破口,找到枢纽性问题,在此基础上的宏观把握才能既有纵深的掘进,又有阔达的通观。在文学史研究领域,研究者一直重视宏观把握,力图综合呈现文学发展的整体走势,将文学的方方面面纳入融会贯通的历史框架。当研究者所知有限,只是对网络文学某个侧面比较熟悉时,以此为基础的宏观把握很难避开以偏概全的陷阱。在当前的学术评价体系中,大题目在申报项目和奖项方面都有优势,大而无当的研究比较常见,那种从小切口进入却有大视野、纵深感的研究并不多见。对于网络文学来说,它还一直在变,如果研究者急切地用传统规范来衡量它,将它纳入一种静态的秩序之中,这无异于刻舟求剑。作为新生事物,网络文学正在溢出乃至突破文学的边界,界限分明的文学研究也容易导致视野的缺损与遮蔽。网络文学的发展轨迹,已经让许多草率的结论或过于自信的预判沦为笑柄。因此,研究者不妨从容一些,少安毋躁,不仅要及时关注新进展和新现象,记录鲜活的动态进程,还要有真正的创新和突破,不是抢夺话语权的跑马圈地,而是稳扎稳打地向前推进,这些放慢脚步的深入考察,更有可能形成持续的学术积累。
网络文学要实现历史化的目标,网络文学研究要成为一个具有独立性的研究领域,高质量的网络文学评论是坚实基础。文学评论是文学史的草稿,如果草稿浮皮潦草,文学史的地基就无法牢靠。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流量大的、商业价值高的、IP转化快的作家作品容易引起关注,有不少流量小、艺术上有特点、个性鲜明的作家作品无人理会。就文体来看,网络类型小说被置于聚光灯下,其他文体算不算网络文学都存在争议。也就是说,网络文学评论的视野还不够开阔,发展也不平衡。更为关键的是,网络文学评论的质量还有待提高。网络文学创作数量庞大,质量悬殊,一些名家的作品质量也不稳定,这就要求评论家敢于亮剑,激浊扬清。遗憾的是,敢于褒优贬劣的评论还比较缺乏。野生的粉丝评论机智幽默,三言两语就能抓住要害,但显得随意而破碎,而且过度放纵个人喜好,常常缺乏客观性与公正性。在评论标准的把握上,有些评论者把点击量、排行榜、IP转化价值等量化标准作为重要的参照系,过分强调网络文学的商业价值。目前评论队伍人数单薄,还需要进一步壮大,具有复合知识结构、接受过系统学术训练的网络文学批评家极为缺乏。网络文学评论的健康发展,离不开新生力量的不断成长与积极探索。正如欧阳友权所言,要改变网络文学评论相对薄弱的现状,应该破除一些事实上的悬置困境和观念上的认知障碍,迈过作品阅读屏障,突破观念认知屏障,破除网络文学评论标准的屏障,才能实现科学、准确、有效的网络文学评论。
其次,扎根本土的学术创新。
对于从事网络文学的研究者来说,往往会陷入原创焦虑之中。一个研究新事物、新现象的人,操持的都是陈词滥调,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无法回避的是,原创并不是横空出世的理论空想,更不是毫无保留地汇入流行文化,自造新词。要提炼出原创的概念,构建具有创新价值的理论体系,既要融入时代,从鲜活的现实中获取灵感与启示,又要在传承中创新,在借鉴中提升。
其一,扎根网络文学的本土实践。要避免理论的空转,研究者必须深入网络文学现场,直面网络文学发展中出现的新现象、新问题、新趋势,倾听网络文学跳动的脉搏。从2003年以来,网络文学持续地高速增长,成为推动影视等周边产业发展的新引擎,“网文出海”更是发挥数字化传播的优势,带动了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系统化传播。根据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2021年9月26日在浙江乌镇发布的《中国网络文学国际传播报告》,网络文学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产品走向世界的最大的IP来源,年轻的Z世代在海外受众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西方的年轻人将中国的网络文学作为了解中国的一扇重要窗口。网络文学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多方位、宽领域的创新实践。就网络文学研究而言,要针对网络文学的变化和发展,不断深化认识和总结经验,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实现理论创新。
其二,实现传承与创新的良性互动。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往往会忽略本土的理论与文化资源,将网络文学简单地视为技术与资本催生的产物,倾向于从外来理论中寻找解释的依据。事实上,网络文学离不开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历史题材或现实题材创作更是对本土历史与时代进程的独特想象和多彩记录,幻想题材也不断从本土文脉中获取滋养,在电子文化语境中别开新枝。网络文学创作是在继承、吸收、转化的基础上另辟蹊径,让传统文化资源在与时代精神的对话中焕发生机。蒋胜男认为:“不管什么时代,用什么载体,中国人看的、讲的,都是中国故事,都是从古到今人类内心的原始需求。”5网络文学研究不能将网络文学生硬地植入中国文学已有的框架,但脱离中国文化土壤,将网络文学视为陌生的天外来客,显然有悖于事实。那些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网络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持久地吸引网友,正在于这些作品不是凭空虚造,要么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并且注入了新的内涵和生命力,要么贴近现实,用活色生香的语言、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描述时代变迁的轨迹。因此,不仅不能忽略本土的文化传统与理论资源,还应该通过创造性传承,引来源头活水,激发内生性的创新动力。
其三,
以理论借鉴推动创新发展。研究者不能生搬硬套外来概念或其他行业的术语,但在深入了解的基础上,可以发挥其镜鉴意义。通过借鉴,研究者可以看清对方或自己的优劣,发现自己的理论盲点与观念误区。要把借鉴落到实处,应当正确面对双方的差别与优劣,无视差异的混同很容易造成时空错位,忽略具体历史阶段与现实空间的特殊性。在网络文学研究中,借鉴的目的是在多元对话的空间里,对网络文学实践进行更有活力、更有启示性的阐释。通过纠错与完善,理论与阐释可以不断推进、优化。在比较研究的视域中,一定要知己知彼,才能做出准确的价值评判与文化选择。英语作为占据主导地位的语言,在网络时代影响力进一步增强,但汉语网络文学与英语网络文学差别明显,而且汉语网络文学一枝独秀,成为独特的文化奇观。网络文学不仅增强了中华文化的凝聚力,其源源不断的海外传播也增强了中华文化的亲和力与影响力。正如黄鸣奋所言:“从跨文化、跨媒体与跨门类比较中,我们或许有望找到诠释网络文学的恰当话语,实现西方文论与中国文论、当代文论与古典文论、文学理论与艺术理论的结合,促进文学理论本身的推陈出新。”6
再次,学科融通的跨界研究。
网络文学具有网络性和文学性,具有独特的内部结构与运行机制,作为文化产业中的新贵与商业资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舆论场中的流量高地具有无法忽视的意识形态功能。因此,网络文学研究不仅仍然需要贴近作品的艺术分析,还需要突破学科壁垒的交叉透视,跨学科的文化研究大有用武之地。近年,一些社会学、新闻传播学、经济学、心理学、法学、人工智能领域的新锐学者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别出心裁,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研究对象有可供开掘的巨大空间,这是一座值得我们深入探索的学术富矿。像储卉娟的《说书人与梦工厂——技术、法律与网络文学生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朱丽丽的《数字青年:一种文化研究的新视角》(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等著作,其研究视角、学术发现都有独特之处,给站在文学内部的研究者打开了一扇扇隐形的窗口。还有一些论文,譬如张冬静、吴漾、周宗奎、谭亚莉、曹敏的《青少年网络小说阅读对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影响:角色认同和沉浸感的中介作用》(《心理科学》2021年第4期),张雅雯的《中国网络文学翻译与海外传播研究现状可视化分析(2002—2019)》(《东北亚外语研究》2020年第4期),张博瑶的《蚁群算法在网络文学IP开发选择中的应用研究》(《新媒体研究》2020年第21期),洪乐为的《网络文学版权保护中的“法律与技术”命题——基于抄袭问题的法律探析》(《中国出版》2019年第9期),其作者关注的问题和运用的方法都别具一格。
网络文学研究不是一块封闭的学术领域,研究者应当具有开放的视野。网络文学作为新生力量正在悄然改变当代文学整体生态,媒介技术革新与文化潮流转换是其生长、发展的时代土壤,同时汉语网络文学从本土文学传统中不断汲取养料,从外来文化与外来文学中获得启示。在新的文化语境与媒介环境中,不能把网络文学与印刷文学对立起来,不能把网络文学从社会文化潮流中剥离出来,而与周边世界纵横交错的关系标识出网络文学在时代坐标中的位置。学术界对于网络文学的描述,简单地贴标签的做法曾经盛行一时,不屑者讥之为趋时媚俗的“文化垃圾”,推崇者奉之为开天辟地的新创,两者逻辑如出一辙。在网络文学经历了将近三十余年发展的今天,我们应当具有更大的包容度,研究也应当更加客观,更加理性,平心静气地开掘其丰富性与复杂性。在网络已经深度介入我们的生活的背景下,网络文学和所谓的传统文学逐渐融合,和网络完全绝缘的作家与文学新作变得越来越稀罕。在速度为王的时代氛围里,对网络文学的静态分析依然有其合法性,但更应加强的是动态分析,网络文学和不同的文学种类、周边的文化产品处于动态的关系结构中,相互制约相互影响。
要做到学科的融通,一方面,研究者要自觉地优化自己的知识结构,不断学习新的理论和方法。网络文学对研究者形成了新的挑战,要求研究者更新知识结构,更新研究方法。一个学者不可能什么都懂,但可以有针对性地掌握一两个相关学科的知识与能力,不能满足于浮光掠影,要沉下心来潜精研思。另一方面,要加强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与协作。目前网络文学研究界的学术交流,基本上限制在文学研究圈内部,应该打开门户,促进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之间的思想碰撞与相互激发。有趣的是,来自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往往把所属学科的评价标准摆在优先的位置,譬如一些研究文化产业的学者将商业价值放在首要位置,以商业美学衡量网络文学的综合价值;一些研究社会学的学者关注网络文学作者与网络文学平台之间的劳资关系,对网络文学内部的艺术问题要么不感兴趣,要么不甚了了;一些新闻传播学领域的学者往往持有“媒介决定论”的立场。多学科之间的对话,可以让研究者在相互参照中窥见自己的短板与局限,直面差异性与冲突性,在不断调整中修正自己并超越自己。只有这样,研究者才能摆脱屁股决定脑袋的惯性,超越本位主义倾向,学术界对网络文学的把握才能更为全面、客观、准确。
数字人文既是方法论,正在重新塑造人们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审美观念与研究模式,也是一种正在形成过程中的新的世界观,研究者的目标和立场包含了对价值的判断与选择。总体来看,在研究网络文学的成果中,数字人文方法的使用还比较生涩,比较常见的是只有数字,没有人文。还有一种现象是研究者并没有真正掌握数字方法,为了赶时髦匆促上阵,这样的成果质量很难保证,甚至弄巧成拙。如果研究者放弃判断,让机器与算法来取代缺席的主体,这样的结论不仅草率而且危险。只有将科学知识和人文知识有机地融合起来,研究者借助数字方法来激发传统人文科学理论与方法的活力,进而强化自身的创造性研究,数字人文才能拥有开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