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赤火《女商》:显微镜下的“晚清”
2021年南方赤火的《女商》完结,这部在“清穿”标签下被讨论的小说,也许以“清穿”为视点并不恰当,读者或许会看到《女商》是如何地在“清穿”标签下标新立异,“反套路”地将有关帝王将相的恋爱叙事调转为升斗小民的底层世相,但其实在“清穿”乃至穿越类小说中并不乏此类文作,《女商》绝不是最具初创性和颠覆性的那一个。当我们撇开文学网站所使用的简易标签的干扰,解读《女商》,会发现《女商》的格局远不止于对“言情”与“权力”的反拨,而是落脚于人民史观。
微观视角下的历史时刻
小说的开篇极易让读者联想到鲁迅的文章,正如南方赤火所述,鲁迅只是一位最知名的为晚清世相作绘的画手,晚清的景观由真实存在着的民众组成,从不同的视角中窥去,都能与鲁迅犀利的目光互作映照。南方赤火以遒劲的笔力展现着历史的洪流,洋行泛滥,华商窘困,顶戴花翎者不顾民生。而洪流不舍涓滴,“看客”麻木,乡民“不知有国”,旧式才子报国无门,新派先生格格不入,正是一个个小人物的存在聚成了晚清的世相。正如不能以一个词语涵盖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映照千百种个体的神情,刻画从旧到新的各类思想、做派,展示一个又一个群体殊途同归的理想,才能将这万花筒一般难以捉摸的社会面貌落在纸上。
《女商》着力于复原王朝覆灭和民族战争之下的世相,通过微观细节营造“生活感”,在场景叙事中着墨于太平军所占房屋墙壁上的十字架、女工面盆里散发出的头油桂花香,将那些被宏大历史所漏筛的“沙尘”,四万万人民的日常生活与个体人生竖立在这片灼热的土地上。以这一出发点为观照,小说在历史细节上的饱满与广度就得以解释,在一只蟹的价格和茶棉的种植情况之外、还有衣襟的形制、睡衣的样式,与晚清市井生活相关的一切都能在《女商》中找到。
为托载真实的晚清生活,小说在地域性上也下足了工夫,以扎实的地理人文知识为基础,铺展了极具烟火气息的晚清地图,从广州十三行的珠江之畔到上海的黄浦江头,从朔北的满面尘沙到码头的飘香蛋挞,以地图更换来吐纳新鲜空气的同时,也共同汇聚着华夏热土之上各地的晚清生民。站在“王侯将相”的家谱之外,小人物与历史进程的关系得以探讨:时代的苍穹由千万个体撑起,也在个体头上显现出落沙如山的观感。这一微观角度的叙事思路与小说所要表达的人民史观一脉相承。
蝴蝶与飓风
疏远权力斗争与宫廷秘事,将叙事重心放在生活与小人物身上的网络文学作品并不少见,例如种田文与美食文,但是真正将小人物与历史进程相联系的作品却数量寥寥。《女商》将故事背景放置于一个历史的夹缝时刻——被称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晚清”,将这一时刻架构为故事的穹庐极为考验作者的笔力与思想方向。站在时代交汇的节点,在旗装与旗袍之间,纷繁复杂的历史矛盾,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势力起伏,让这片土地上生长着无数的可能性,如何处理人物体验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也成为小说最为引人注目之处。
《女商》中的女主人公林玉婵是一个刚刚高考结束的学生,穿越为1861年的“乱葬岗”伏尸,烟鬼父亲卖女求财,人口制度和身契的存在让她不得不从“逃奴”做起。尊卑制度之下,还有性别偏见与种族歧视,1861年的时代秩序沉重地罩在一个孤女头上,她在底层一步步地艰难前行,在民族危机和时代浪潮中抓住机遇,挣扎求生。南方赤火将林玉婵的“金手指”设置为“自学天赋”与“知识储备”,展现了自学与应用的过程,而非省略过程后的效果。但即使林玉婵通过经商成为汇丰银行第一位开户的女性客户,她也从未登陆过权力中心,以“历史书”为衡量,林玉婵留下的几乎是只字片语乃至是被抹去的零星墨迹。在历史事件面前,“先知者”林玉婵的身上常常显现出一种无力感。投标江南制造局,自学机械知识,费尽心血却未能参与其中,几十页的细致标书竹篮打水;觐见慈禧,却做了两方争端之下的牺牲品,捐出义兴船行的全部身家才换回一条命,在大人物眼中如不值一提的飘尘。女主人公从始至终都无法操纵历史的车轮,在历史的航向之下,她只是滟滟随波千万里的一道横纹。她可以尽绵薄之力,改善身边一个人乃至一个小群体的生活,但是面对历史进程,她只能做身在局中的审时度势之人。
“穿越者的蝴蝶翅膀扇不起飓风海啸,历史的方向盘仍旧牢牢地握在人民手中。”这也正是小说所要传递的“穿越史观”——人民史观,历史不为少数人所把握,而由千千万万的小人物所塑造,没有只手挽天倾的英雄,只有人民无声的合力。人民史观是近年的历史文创作者所鼎力实践的一种历史观念,七月新番曾被《货殖列传》所打动,因为“从这一篇里,我看到是芸芸众生。”“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蒿里茫茫在《早安!三国打工人》中以微观视角解读乱世狼烟,被统计数字简化,被“苍生”概括的“百姓”,由此恢复姓名、长相、声音、性格,鲜活起来,在公卿权谋的世道中得以发出一声声呜咽。从“英雄史观”到“人民史观”,历史主体的变动反映着时代有关“人民性”的思考。
正如《女商》在立意中所标明:“不畏艰险,逆流而上,挺直了脊梁,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而奋斗。”在国族历史面前,虽螳臂不可挡车,但聚沙能够成塔,林玉婵并不是一个旁观的无为者,她置身历史之中,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助推着历史车轮的行进方向。忍饥挨饿也不以民族身份低头,因为“气节”二字而放弃一次又一次从中获利的机会,关注排华与劳工问题,为了民族工业的发展也做出了自己的努力。踏入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固然令人迷茫,但林玉婵始终怀揣着对于历史前端的热望,努力谋生,经商,虽被历史辙迹所裹挟,依旧致力于在每一个历史细节展露之时捍卫国家利益与现代价值观。比起商战与贸易冒险,女主人公对于历史进程的信心为《女商》带来了更为沸腾的热血感。
“清穿”标签所提示的不仅是穿越至清未亡时的故事背景,而是有关这一文类擅长“穿越+恋爱”的刻板印象。《女商》置身于风雨飘摇的近代史中,绘制了显微镜与史书共在的“晚清”,以“清穿”标签将其简化,实在是未能精准描摹它所显露的肃穆骨相,在底层史诗与微观经济学的世界里,人民史观被有意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