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文中的灵宠叙事及其文化镜像
摘
要:伴随新媒介的兴起,网络玄幻文成为跨越代际的共同性文化资源,并在影响力日增的媒介衍生机制中占据着多数份额。在这种类型文里,常常出现一个标志性的形象:灵宠。灵宠叙事在玄幻叙事中扮演何种角色,发挥何种功能,为何在类型文本中成为众多叙事的选择,反映出怎样的社会文化心态和社会状况?以上问题构成讨论的主要内容。经由“灵宠”这一富含多重意义的文化表征,网文与大众心理、中西文化传统、跨媒介和虚拟世界的关系得以显影。
关键词:玄幻文;灵宠;独一代;文化记忆;媒介联合
本尼迪克?安德森曾这样描述:民族主义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想象的共同体与认同性,但如今流行的媒体产品既为个人也为群众提供替代物。人们能够通过融入文化时尚和消费等方式参与想象的共同体,并且通过对“形象”的占有,创造出个人和群体的认同。1也就是说,以全球化和网络化为背景的当下,随着新媒介革命的不断深入,先前占据主体地位的传播方式及其意义已悄然发生质变,在新媒介的土壤中生发的新流行文化样式正在并置原本作为认同性资源的民族主义、家庭教育。其中,网络玄幻小说因其强烈的幻想性和包罗万象的内容,成了流行文化产品的重镇。在一定程度上,玄幻小说充当了现代青年人的一种“认同性资源”并远播海外,成为读解今日中国的文化表征之一。在众多玄幻文里,常出现一个标识性的形象:灵宠。围绕这一形象,我的问题是,这一形象与前面所说的“认同性资源”有何联系,它(们)在玄幻叙事中扮演何种角色,发挥何种想象与替代功能,为何在类型文本中成为众多叙事的选择,灵宠叙事反映出怎样的社会文化心态和社会状况?以上问题构成本文讨论的主体。
一、“独一代”的情感投射与身份认同
网络玄幻小说编织出的或仙侠、或奇幻的世界光怪陆离,人与仙、神、鬼、
魔、畜、精灵等组成庞大的世界体系,这一世界设定决定了文本的人设和复杂的角色关联,降妖除魔只是男女主人公在实现自己对最高“境界”追求之路上的考验,以成就其大业。无论男女主人公与人之外的各界发生何等复杂联系,“人”都是叙事和世界结构的中心,仙佛反倒经历从膜拜对象到“诛灭”(如作品
《诛仙》《斗破苍穹》《吞噬星空》)的巨大反转。从这个角度讲,玄幻文的精神主旨在于此种文本的世俗性和人间性,或者说,这正是写手和读者之间的共谋。
其相对现实而言的文化镜像功能是不言而喻的。
这类文本中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主人公身边经常跟着一些灵宠:如《诛
仙》中一直陪着男主人公张小凡修仙的三眼灵猴小灰,《扶摇皇后》里长孙无极身边的天机神鼠一一元宝大人,《九鼎记》中腾青山的六足刀、青鸾,《花千骨》里和女主人公情同姐妹的糖宝,等等,不一而足。而像唐家三少打造的“唐门”世界,几乎每个修道者身边都有个武力值强大的灵宠。这些宠物大多由非人物种幻化而来,对主人忠心耿耿、身怀绝技,在主人遭遇危难时总是挺身而出,助其渡过难关。这些灵宠犹如游戏中的金手指,能逢凶化吉。上述作品目前都是圈粉无数的大IP,考察其如何联通起当下的阅读、观看并折射出此时代的
社会文化心态和文化状况,显然是有意义的。
《花千骨》是一个关于责任、爱情、友情的纯爱虐恋故事,无论是在网络平台还是电视媒介都拥有不小的点击量和较高的收视率,被评为2015年国剧盛典年度十大影响力电视剧。在这部作品中,就有个与主人公形影不离的灵宠,名曰糖宝。但与其他小说那些神通广大、武艺非凡的宠物不同,糖宝的武力值近乎零,最大的优势不过博闻强识,在花千骨刚上长留山时为她普及仙界知识,却在花千骨面临危险时没多大帮助。既然如此,作者为何还要在糖宝身上耗费这么多笔墨,甚至还给它(她)精心安排了一场和十一师兄的“人妖奇缘”?
在一个完全以人类为中心视角的故事中,写手乐此不疲地塑造着一个个古灵精怪的“非人”形象,并且还用大量篇幅铺排描写,如果单纯认为这只是写手们在设计小说情节时信手拈来推动情节发展的附属角色,恐怕是不够的。网文与传统小说相比,读者对文本的生成已不能用“影响”来概括,读者已经成为与写手共在的文本生产者,他们对所粉之文的“打赏”在拉动排行榜上意义重大。若没有这些粉丝的“宠爱”和共建“世界”,IP的形成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传统文本与网文的质的不同。因此,要了解这群宠物为何在玄幻文中出现频率如此之高,将关注点移向文本以外的读者群,或许我们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使用与满足”模式是强调受众主动性的一种大众传播研究取向,该理论
认为在大众传播过程中,重点不是媒介做了什么,而是受众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媒介与内容选择了什么。施拉姆等人在研究“使用与满足”理论时指出,如果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些“欲求”无法满足,就会“逃向”虚拟世界期待获得“代替的满足”,网络的兴起就使这样一个世界真的出现了。2从这一视角出发重新审视玄幻文,我们需要知道对读者而言,他们是如何被故事吸引并得到满足。
得到满足的原因之一是寻找共鸣或者归属感。从玄幻文的人设看,这种
“共鸣”表现在其中的身份认同。无论是《诛仙》中幼年惨遭不幸,之后因资质平庸而不得不独自苦练的张小凡,还是《择天记》里的少年孤儿陈长生,或《牧神记》中的弃婴秦牧,这些网络小说的主人公大多以“孤独少年”的形象出现。《花千骨》也是如此,正如文中所言:“她的八字太轻,阴气太重,天煞孤星,百年难遇。出生时即伴随着母亲的难产而死,满城异香,明明盛春时景,却瞬间百花凋残,于是取名为花千骨。……父亲是个屡次落第的秀才,因为命硬,倒也一直抚养她到如今。但是因为花千骨体质太易招惹鬼怪,给村里惹下了不少麻烦,只好单独领她住在村郊小河边随意搭建的木屋里。”3“天煞孤星”“母亲病死”“独居木屋”等字眼反复强调着她的“孤独”人设。且不说“无牵无挂”的设定能否更好地促进玄幻小说情节的发展,毕竟若是“拖家带口
”,那还如何“升级打怪”?著名的东方主义学者爱德华?赛义德指出:“每一种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张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一一牵涉到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4如果说,读者和写手的关系是互为他者的位置转换,那么,文本中有意设定的“形象”必然在读者以及作者认知和创造“自我”中发挥重要作用。
网络小说的读者和写手集中在80后和90后,这批青年还被冠上另一个头
衔——“独生子女一代”。而00后正在这样一个庞大队伍中成长为另一时代标识的主体群落。《穿越郭敬明:独一代的想象森林》5所关注的就是这样一群
80后、90后,不再有兄弟姐妹,不再有复杂的亲属关系,“独”的特征决定了他们的社交关系、生活方式,不同于他们的前代,自然也不同于“二胎”一代。他们内在地构成中国特殊的文化镜像。无独有偶,在“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玄幻文男女主人公身上也常贴着类似“独来独往”“无亲无故”这类标签,在读者和写者之间发生的“情感共享”就有了“群落”性质,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就好像在小说世界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因为和主人公一样,他们也是孤身一人在社会大流中独自拼搏,独自奋斗,独自“升级打怪”。2018年“旅行青蛙”的火爆流行可为佐证,有文则直接指出“游戏中的小青蛙就像是90后的化身,他们愿意玩这种简单到无法互动的游戏,体现了他们内心的孤独感,随着玩家越来越多,足以说明这种孤独感让更多的人产生共鸣,成为一种孤独效能感”。6如
《扶摇皇后》中的孟扶摇是国家考古队的一员,干的是“挖坟掘墓的事”7,以一
句“兄弟!别忘了打报告追认我为烈士……”穿越到天煞皇朝,没有任何亲族拖泥带水,孤身一人开始了闯荡江湖的生涯。在新大陆甫一出场,女主人公的
“独孤”位置便和盘托出,“我们五洲大陆,实力为尊,一个学武永无进境的人,
将来行走天下会举步维艰,到处受人冷眼”8,之后遭爱人鄙弃、师门决裂等不幸都是此处境生发的结果。显然,这仍然是一部“屈丝逆袭”的故事,又是一个只能靠自己在艰难时世打拼的不屈者的故事。她与长孙无极的灵宠元宝之间的逗弄,不仅将这只自命为“元宝大人”的神鼠摆在了与人无异的可沟通位置,
同时在她与长孙无极的交往中起到重要的中介作用。一个从5岁起便独自一人被抛至陌生之地的小姑娘,被以师门为代表的社会集团排除在外,于她,最安稳的交流对象很自然便落到了“兽”的身上。
同孟扶摇和元宝大人的关系相似,花千骨这个天煞孤星,倘没有糖宝的陪伴,在情节上没有了烘托的力量,在人物塑造上又少了可以表露心迹的对位关系,更重要的是,糖宝的存在,从侧面再一次证明花千骨的“人世孤独”。这与“独一代”的生存境遇却有几分相似,如今,“宅”生活越来越成为常态,虚拟世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或许还会占比更多,花千骨这样一个独自战斗的形象的确可以获得更多认同,而她与糖宝的关系无论在情节还是情感的安置上都自然而然。网文的读者群无疑拥有现实生活和网络生活,“在网的生活”之影响是伴随着网文的发展史的,就像吴伯凡所说:“个人电脑造就的是一种崇尚少年精神、鼓励越轨、强调创造性的个人文化,它使中年期和更年期的文化返老还童,社会成员将像汤姆索亚那样在不断地历险和寻宝中体会到一种'孤独的狂欢'。”9而实现“狂欢”的途径之一,就是在虚拟的世界里设置各种各样的角色和关系,无论是现实的撸猫、撸狗一族,还是文本中的灵宠,都在角色意义上有其“陪伴和共同经历”的功能。这是“获得满足”的一方面。这就像美国“虚拟现实”概念的创立者杰伦?拉尼尔所指出的:“新媒体和旧媒体的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最主要不同的地方,不仅在于内容,更在于思考方式的成形
过程……以计算机为主的多媒体让世界最耳目一新的地方,便是它将抽象化为现实的能力。”10
二、人化自然与情感安置
玄幻文的男女主人公大都有个共同梦想:在困境中奋起并最终站在大陆
的顶端。他们不像初出茅庐的郭靖之未来设定那样把师傅教的一招一式学
会,“成为最强”是他们的呼声,也像这个时代的回响。无论如何,必须逆流而上,这是文本内外所面对的现实境遇。
投射到文本中的独孤少年,既要独自面对困难,又要不失潇洒和有趣地实现强者梦想,谁能没有风险地陪伴自己走这一遭呢?少年身边的宠物,满足了
这群独居青年们的情感需求和安全感。花千骨与糖宝(《花千骨》)、张小凡与
小灰(《诛仙》)、元宝大人与长孙无极(《扶摇皇后》)……这些成对出现的男主
人公或女主人公与他们身边不离不弃的灵宠们,清楚地展现出这种特殊的情感链条。
就像这群“城市浮萍”面对现实生活的重重打压时需要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一样,糖宝的出生对于花千骨正是一次自证。小说中写到花千骨的血是一种会导致生灵涂炭的毒液,任何生物只要碰到花千骨的血,便会立即受伤凋零:“她从小爱花成痴,无奈过手的花儿都瞬间凋残,化作飞灰。所以她只能看不能碰,郁闷得不得了。……锋利的锯齿形草边在手上划开了一道道口子,鲜血滴进土里,四周的一大片花瞬间全部焦黑。花千骨看着自己做的坏事一阵心堵。”11但恰恰是这样的“毒液”孕育出糖宝这一灵宠,糖宝的出世对被认为
“生来就是灾星”的花千骨来说,恰是一个强有力的正向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会带来灾祸的“天煞孤星”。这对不断遭遇否定的花千骨来说是黑暗中的光明,是暖阳,也是肯定。
花千骨为了改变自己的“暗黑”诅咒,以“出走”的方式寻求改变命运的契机。这类似于当下中国无数的“空巢青年”12,他们为了梦想背井离乡只身在异地奋斗,现实生活打击不断,所有的孤独必须由自身承受,“故乡”已在空间巨变的中国变成一个遥远的梦幻,而恒久的“时间”被压缩到一个个具体的暂时的情境。小说中那些时刻在主人公身边的灵宠,便成了在现实世界中处于“空巢”的独居青年心中最想得到的慰藉:就如糖宝一直陪伴在花千骨身边一样——在独行路上还有“可靠的人”能陪她说话:“花千骨一直向西,速度比往常快了两倍不止。一路上因为有糖宝的陪伴也有趣了许多,无聊的时候有人陪她说话,休息的时候有人陪她玩。走在大街上别人总觉得她有病一样总是喃喃自语,其实她是在和耳朵里的糖宝说话。”13其后虽然遇到了不少朋友,如轻水、朔
风,但从小孤身长大的花千骨,“几乎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相处,只觉得人家对我好,我便对人家好就是了。也不用和别人太亲密”。14后来她也受到白子画、东
方或卿、杀阡陌等人的爱护,但东方或卿、杀阡陌各有自己的“领域”,而白子画就算住在绝情殿也是“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些牛人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大
把时间必须由花千骨自己打发。因此,也只有糖宝一直陪在花千骨身边不离不弃,给了她旁人给不了的关心和安慰——小说中写到花千骨偷下山遇到霓漫天的挑衅后上山的情形:回到绝情殿中,糖宝正在院子里哭得好不伤心。一看到花千骨就飞扑过来,泪水洒了她一身,而落十一居然也在。糖宝在花千骨衣襟上使劲地擦鼻涕:“我用知微寻遍了整个长留山都找不到你……也半点察
觉不到你的气息,还以为你被坏人抓走了,你到底到哪儿去了?……骨头妈
妈,你以后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乱跑了!”15“骨头妈妈”一语,道破了糖宝对花千骨的依赖和亲密关系。这无疑也是“获得满足”的一个理由。
在玄幻文的人物与灵宠之间,灵宠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其“灵”,而“灵”的指向则在“通灵人性”。这一特征加上其或可变身为人的神力,或武力加持的强大,使其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宠物”。尽管宠物在其主人的生活中起到陪伴的作用,是对情感的另类补充,其“主与非主”的关系是确定的。由此,网文
玄幻作品中的灵宠便具有了另一重意义,类似于“人化自然”,是大众对理想生活的虚拟和想象。如《诛仙》中三眼灵猴的出场是这样的:张小凡冲着那猴子
做了个鬼脸,不去理它,走开去,心想这猴子居然以砸人为乐,倒也少见,真是无知畜生。16可很快,这猴子便从“无知畜生”界进入了人的生活圈子,“那灰猴在他肩头左顾右盼,'吱'的叫了一声,似是知道到了家,从他肩头跳下,三步两下窜到床上,扑腾跳跃,又抓起枕头乱甩,大是欢喜"17。短短几句,与这只“通灵猴子”带领张小凡至隐秘之地和神秘的魔力相和,两相呼应,给其前面的种种奇特表现做了注脚:原来这是只罕见的三眼灵猴。但让读者对这只猴子充满喜爱之情恐怕还是下面这句简单的叙述:“当初他从幽谷中带回来的那只灰猴与他同住了半年,人猴之间已经很是亲密,张小凡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小灰。这名字便与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平平淡淡,毫不起眼。”18有灵性且有法力
的灵宠,却又与主人情感相通,共同生活,在人与兽之间建立起了既立足现实又超乎寻常的连心桥。
除了情感的安置,因文本角色而产生的代入感,为文本内外的“境中人”提
供了角色扮演的可能,写手和读者之间的共同“创作”,加大了这一角色的意
义。汪民安曾指出:“这是一个笼罩全球的事实:身体取代了树林和山水,成为
崭新而巨大的自然风景。”19此语指出了玄幻以及穿越背后的强大现实需求。
三、前行路上的共同体和文化记忆
在网文的穿越类小说中,穿越者往往会突破所到达地域的血缘和地缘限
制,以一个现世灵魂占据“新现实”的身体,从而既适应又改造被穿越的世界,并对其进行阐释。假如穿越文描述了一种现世人在逃离中想创造、对时光和人生的追索之情,玄幻文中的灵宠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解人与人、人与
物、人与自然关系的新视角。灵宠与其主人,互相陪伴,同时还是前行路上的共同体。他们彼此为镜,互为参照,塑造着“完整”形象。
比如花千骨和糖宝。他们有共同的“血缘”———糖宝受花千骨之血孕育成形,正如花千骨自己所说,“糖宝也是我,我也是糖宝”20。和花千骨相比,糖宝却明显幸运得多:虽然只是一只灵虫,但一出生就有“爸爸”(东方或卿)和“妈妈”(花千骨),有自己选择性别的权利,也能肆无忌惮地和自己喜欢的人(落十一)在一起,每天躲在花千骨的背后吃吃喝喝,玩玩睡睡。而这部小说的人物大都有自己无法面对和放下的执念,花千骨爱上了自己的师傅被认为是“离经叛道”,东方或卿执着于向白子画复仇,杀阡陌因为妹妹的死而疯癫成魔。但只有糖宝一个“人”可以无忧无虑,每天都开心快活。对于在现实生活中那些
“上有老下有小”、每天都身负重压的青年人来说,糖宝的生活也正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在这个意义上,糖宝已经超越灵宠的功能,与太多文本中传达出的
“执子之手,岁月静好”一起具有展示现实生活观的文化意义。
作为古风玄幻经典的《昭奚旧草》,其中也有这样两个物种血肉相连的叙事。此作不乏奇幻色彩,且以古言出之,古代志怪小说元素在《昭奚旧草》中比比皆是,这既是借鬼狐而喻现实,也是对古典文化记忆中鬼神志怪形象的一种跨时代致敬。书海沧生曾在访谈中表示:“就是对怪力乱神的东西感兴趣,在一次探亲途中闲读《聊斋志异》,觉得太有趣了,何不自己也写些这样的小故事。”21可以说,《聊斋志异》是其小说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而我感兴趣的是,
这些“怪力乱神”之物与男女主人公的血脉关联,从审视现实文化状况角度看,
《聊斋志异》与网文经由这些意象,又展现出怎样的传统和文化景观。这是承接上文灵宠角色意义和共情功能之后的研究重点。
就一个民族来说,文化记忆通常潜伏在每个成员的意识深处,潜移默化地成为其日常生活中的常见要素,表现为一种集体性的认知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总和。它是一个民族血脉相连和休戚与共关系的链条,承载着一个整体的民族自我意识。22如花千骨和糖宝的关系是现实生活中的“独一代”在“独”的现实中“被需要”情感的反映。从文本与社会的关系看,文化记忆和对传统的重构也是透过灵宠折射出的另一情感空间,它与整体社会的情感结构相连。
“从媒介上来说,文化记忆需要有固定的附着物、需要一套自己的符号系统或者演示方式,如文字、图片和仪式等。”23在文学中,典型意象可以负载传统的文化记忆。鬼狐精怪的意象贯穿《昭奚旧草》全篇,这与《聊斋志异》等记述鬼神异事的文言小说有诸多相通之处。其一,《聊斋志异》中塑造了许多以动植物或其他无生命之物为本体的精怪,《昭奚旧草》中也存在这样的精怪类型,人与自然彼此并无挂碍。女主人公乔植转世后,寄魂于千年树龄的望岁木,成为奚山之主。奚山君座下首席臣子翠元是山中翠色石修炼成的石头精,其妻乔三娘是滴有乔植血泪的玉灵,善言的小侍童精灵阿箸是乔植被割掉的舌头。这些精灵妖怪在书中都承担着一定功能,在吸取自然“灵性”时也被赋予人的特征。其二,狐妖是《聊斋志异》中最常见的女性形象之一,蒲松龄将“人性”与
“狐性”统一,一定程度上寄托了他关乎“人”的审美理想和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期望。狐妻是聊斋爱情故事中的典型,而这类女性形象往往美貌出众,兼具天真娇憨、纯洁善良的人性美。《昭奚旧草》嫁狐篇的女主人公秋梨正是一只小狐妖。她心地善良,不谙世事。初来人间游历,遇见从不相识却因红发被视为异类的季暮,毫无顾虑地将狐族特有的能化美貌人形的香赠出,助其改变发色重回王宫,结果自己变胖变丑再难化形。她重情重义,对爱情至死不渝。当夫君季裔被诬陷为叛臣,身陷死局时也不离不弃,更做出“君当乱臣,妾做贼
子”之誓。秋梨的形象与《聊斋志异》中的善良狐女高度重合,这也是书海沧生心目中女性理想形象的化身。其三,《聊斋志异》中的鬼魂形象及人鬼相恋故
事倾注了蒲公的颇多笔力,在《昭奚旧草》第十章《大昭卷?谢侯》中,女主人公也以游魂的形态与男主人公重逢。全卷以鬼魂讲述的三个故事构成:丧夫农妇艰辛抚养儿子的自叙,落难小姐入青楼复仇的经历以及小郡主女扮男装追求爱人的闹剧。而每个故事的主人公其实都执念未消,如化为游魂游荡于谢侯府中的成泠郡主。小说中的“讲故事”近似于《聊斋志异》中“民间口承文学”24的讲述方式,但不同于《聊斋志异冲女子为故事客体的设置,女鬼成泠是故事的绝对中心。以上种种鬼狐形象,体现了书海沧生的“聊斋”情结,虽在角色功能上有所变化,但从网文中大量类似形象的存在情况看,网文中的古典文化记忆遍布在不同类别的文本中。
萧鼎的《诛仙》是网文初期市场化阶段的代表作品,从其人物形象设置、道德空间的正邪主题、天下江湖门派架构,均可看出与传统武侠的关联谱系。没有三眼灵猴,张小凡能否脱离“小凡”的地位而步入“杰青”的行列就很难说。以一个有灵性的动物来充当人物武力值增加的金手指,在武侠小说中早已有之,尤其金庸小说有很多这样的关系设置,其“神雕”系列已铭刻为传统武侠中的光辉篇章。《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均有“雕儿”出现。在前者,雕的意义是与蒙古民族的游猎生活相关联,带有鲜明的北方民族生活印记。建立在郭靖与成吉思汗、哲别、忽必烈之间的感情,与由“雕”所中介的游牧与中原生活的相通分不开,因此,可以说,“雕”发挥了文化沟通的功能。
而对于萧鼎的《诛仙》而言,意义却更加丰富。这部作品的故事群约等于《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几部金庸武侠经典的集合,而又能以统一的情节连缀成完整的故事。自从20世纪80年代黄易以《破碎虚空》等系列作品开创“新武侠”开始,“新旧武侠”便随着读者和社会现实变动,有了努力的不同方向。创作于2003年的《诛仙》是新武侠的典范之作,而其“典范”在于集玄幻、武侠、武力值于一体的特点。此时还是网文类型化的聚力期。连接起新旧武侠、新老读者的阅读期待就显得十分重要。《诛仙》中的三眼灵猴发挥了这一功能。杨过的“雕兄”是他武力值增加的领路人,没它可能就与独孤求败失之交臂,而江湖上的“独臂神侠”就没了出现的机会。杨过在与此神雕交流时曾说:“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听了此言,“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25。这样在一隐世山洞发现大贤大能留下的武林秘籍或者神兵利器的套路基本成为武侠小说中的关键要素,就像叙事中的“卫星”,虽一闪而过,却不可缺。《诛仙》里小灰和日后能够“诛仙”的张小凡之间便是这样的逻辑关系,一条文本发展史上的文化记忆轨迹就草蛇灰线地展现出来。之后在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等玄幻大IP手下继续发扬光
大。这是文化的传承,也是发展,是在新现实下的重生,也是在现实中发展传统的有益之功。
这种与文化传统的精神联系,有如《诛仙》中通天峰上卧池的灵兽“水麒麟”,不仅与最终的正邪秩序相关,同时以其中华传统的象征性与人物的成长一路相随。
四、网络力:跨媒介与虚拟世界
《诛仙》不单因其与武侠小说的传统相连被誉为“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圣经”26,它更是网文20年里衍生效应最大的文本之一,从2003年开始连载,时隔十余载,于2018年入选“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中的20部优质IP”27。这么长的时间段足以说明《诛仙》作为一个历久弥新的独立IP,拥有足够庞大的受众基础,从小说发表以来,除了漫画、电视剧以及已经登录各大视频网站的同名电影,由“完美时空”改编开发的RPG(角色扮演类)网络游戏在小说文本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系列周边、手游不断问世。这些都说明《诛仙》拥有被改编的无限可能。
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中表示:“多媒体隐含了互动的功能。多媒体领域真正的前进方向,是能随心所欲地从一种媒体转换到另一种媒体。”28正如此言,发生于网络的网文与游戏、动漫的关系已经不是一个新话题。从最初网文自台湾开始转战大陆的旅行路线来看,欧美玄幻之作、日韩动漫,尤其是日本动漫对中国网文的影响可谓深远。时至今日,“中二”“耽美”“小白”
“ACG”文化、御宅文化、二次元、N次元,这些可以拉出一长串的词语标识着一条文化的传播、影响和改造之路。最初的玄幻文在人物形态、武力值的表述上有很强的西方特色,比如人物穿戴盔甲、臂力惊人、武器先进,这些特点聚焦于外,充分体现出西方玄幻的特征。但在随后的发展中,尤其江南的九州系列作品的登临市场和网络,其想要打造一个联合开创世界的梦想成为21世纪之初
中国科幻世界的重点。江南在接受《羊城晚报》采访时曾说:“‘九州'这两个字是我起的,因为我想写一个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故事。”他还说:“其实,在十五年前,九州的出现就是因为作者们看了《指环王》(《魔戒》)后心潮澎湃,想要做
一个中国架空幻想世界。九州的灵感源于《指环王》(《魔戒》),所以各种西方奇幻的元素曾经被尝试性地植入这个世界……非常带感的设计,但它的文化土壤值得怀疑。”29《诛仙》也是这一中国叙述建立过程中的一个例子。甚至可以说,游戏远在玄幻文开创“世界”之前已经开始借助于中国文化传统和传统中国形象打造自己的想象集合。1995年开始风行的游戏《仙剑奇侠传》是其中的佼佼者,时至今日,这款游戏所开创的修仙传统仍在继续,而在此游戏基础上,不仅推出了相应的电视剧,后续的文学创作也跟风而来。因此,如果说《诛仙》是因文而开发游戏,那么,《仙剑奇侠传》就是因游戏而创生的中国想象的开端。像《诛仙》这样因网文而火爆中国,进而进军漫画、游戏等多个领域的大IP还有很多,或者说,处在这一产业链上游的文本只是一个母体,之后衍生出的各种文本和可能性才是文本的价值所在。
而由游戏至文学文本,或从文学文本到游戏的改编,以及中国网文的多种文化基因的影响,都说明网文与动漫、游戏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链。而我想要考察的是,玄幻文中的灵宠与游戏中的“灵宠坐骑”以及法宝装备,在功能和形象意义上有何相似之处,又有何不同。《诛仙Online》游戏中的三眼灵猴小灰仍然是主人公张小凡的灵兽,而其他更多的兽类被化为玩家坐骑,以此制造出奇观化的效果,同时满足其猎奇和增强战力的心理。在游戏里,小灰不再像在小说中那样与张小凡不离不弃,是他情感的重要依托,而更多的是游戏装备,其功能是渲染,是外挂,也就不是不可替代的。仅从《诛仙》这个文本看,似乎在情感丰沛程度和爽点上有所不同,但聚焦更多玄幻文的文本,灵宠与游戏中的宠物外挂功能更相似。或者说,设置这样一个形象,既能让文本和游戏好看,同时又能引出更多叙事上的可能性。这反映出在网络时代虚拟现实的多重面相,也在提醒文学研究者不能仅将视野聚焦于小说或其他形式的文学文本,而要看到如今的文学书写受到多种媒介的影响,媒介对文学的作用丝毫不逊色于现实生活,因为“现实生活”已经有太多的虚拟空间侵入,“在网的生活”
既是虚拟世界的一部分,也是当下现实的有效表述。
与灵宠在游戏中的功能一样,关于地域的想象、民族的形象、文明的差异在游戏与网文中成为塑造“中国性”的标识物,但在游戏中更多的是“为游戏而游戏”的标签,而网文中的九州世界、蛮地与中原或者六界的分野却因为文字的书写、情感的铺排和复杂的人物关系具有了浓厚的中国传统性质。由此提示我们,游戏与网文既是媒介时代的两种信息传播方式,也见证着新时代新型书写形式的人文价值和现实意义。
经由灵宠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象,现实、传统、文化、想象的世界和媒介连缀起来,这让我想起科学家拉尼尔的梦想:“我喜欢虚拟现实的地方在于它提供人类一个新的,与他人分享内心世界的方式。我并没有兴趣以虚拟世界代替物理世界,或创造一个物理世界的代替品。但是我非常兴奋,我们能够穿越真实与虚拟世界的屏障。……我期待虚拟现实提供一个让我们走出这困境的工具,提供一个和真实世界一样的客观环境,但是又有梦幻世界般的流动感。”30网络、赛博格、AI31,还有可衍生的小冰32们,身处虚拟技术裹挟的“我们”所希求的“完美世界”是否也有如拉尼尔一般的想象?无论如何,当下的世界已经走在实践的路上。)
注释
*基金项目:本研究成果得到2019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名“新世纪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冲突和反哺研究”(JUSRP1909ZD)。
1.
转引自〔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介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文化研究、认同性与
政治》,丁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77页。
2.转引自王珂:《网络玄幻小说受众分析》,湘潭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
3.Fresh果果:《花千骨》卷一《万福血冷沉野殍,临危受命上华巅》1.水鬼拦路,https://
www.biquge.info/17_17498/6348130.html。
4.爱德华?赛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第426页。
5.诸子;《穿越郭敬明:独一代的想象森林》,上海:上海人民岀版社,2004年版。
6.
刘体凤:《从旅行青蛙透视佛系青年的社会心态》,《视听》2018年第7期。
7.
天下归元:《扶摇皇后》,第一节《墓室吹灯》https://www.fpzw.com/xiaoshuo/4/4974/
1581767.
html。
8.天下归元:《扶摇皇后》,第三节《贵宾名犬》,https://www.fpzw.com/xiaoshuo/4/4974/
1581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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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吴伯凡:《孤独的狂欢》,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0.
约翰?布洛克曼:《未来英雄》,汪仲等译,海口
: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157页。
11.Fresh果果:《花千骨》卷一《万福血冷沉野殍,临危受命上华巅》2.萝卜排队,https://www.biquge.info/17_17498/6348131.htmlo
12.
转引自中青网:《走进“空巢青年”的孤独世界>),2017年3月5
H
,http://news,
youth,cn/jsxw/201703/t20170305_9224887.htm。
13.Fresh果果:《花千骨》卷一《万福血冷沉野殍,临危受命上华巅》10.昆仑瑶,https://www.biquge.info/17_17498/6348139.
html。
14.
Fresh果果:《花千骨》卷一《万福血冷沉野殍,临危受命上华巅》5.当时年少,https://www.biquge.info/17_17498/6348134.
html。
15.
Fresh果果:《花千骨》卷二《瀚海难御折千骨,经年约满斗群仙》36.我欲成仙https://www.biquge.info/17_17498/6348165.html。
16.萧鼎:《诛仙》,第11章《异变》,http://www.
xbiquge.
la/l/1693/。
17.
萧鼎:《诛仙》,第11章《异变》,http://www.
xbiquge.
la/l/1693/。
18.
萧鼎:《诛仙》,第12章《重逢》,http://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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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l/1693/。
19.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7页。
20.fresh果果:《花千骨》卷四《墟鼎乾坤藏子画,百转萦回不解缘》53.再赴瑶池,https://www.biquge.info/17_17498/6348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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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端子:《藏身郑州的“书海沧生”只想做个安静的写作者》,《大河报》2015年5月20日。
22.张德明:《多元文化杂交时代的民族文化记忆问题》,《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
23.黄晓晨:《文化记忆》,《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6期。
24.汪玢玲:《鬼狐风情:〈聊斋志异〉与民俗文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第312页。
25.金庸:《神雕侠侣》,第23回,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
26.
欧阳友权主编:《网络文学词典》,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75页。
27.《“+”时代的网络文学》,http://www.xinhuanet.com/book/2018-09/21/c_129957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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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89—148页。
29.朱绍杰:《江南:我预先写了结尾然后逆推整个故事》,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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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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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B/nl/2018/1112/c405057-30394130.
html。30.约翰?布洛克曼:《未来英雄》,汪仲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157页。
31.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缩写,指人工智能。
32.小冰,指面向新交互形式的人工智能技术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