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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友权:突破网络文学评论的三道屏障

2022/1/17 9:23:0070 个作者有用

我国网络文学浩瀚的作品存量和巨大的年度增量,与相对薄弱的网络文学评论所形成的“倾斜的网文场”,已经把加强网络文学评论问题推向了学术前沿。近日中宣部等五部门发文倡导“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就包含加强网络文学评论。在我看来,当代的文学评论尤其需要加强网络文学评论——这不仅因为薄弱的网络文学评论与风生水起的网络文学创作已经严重不相匹配,还在于“野蛮生长”的网络文学本身大量的作家作品、复杂的文学现象和文学问题,亟需得到文学评论的有效解答和理论观念的分辨与支持。

比如,网络文学与传统纸介印刷文学的区别,究竟是只有媒介载体的不同,还是存在其他更为重要的差异?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网络文学已经积累了数千万部作品,仅网络长篇小说的年度增量即达数百万部,这究竟是当代文学的“大跃进”,还是网络泛娱乐文化的“人气堆”?网络文学以长篇类型小说为主打,类型小说又以玄幻、仙侠题材创造的白金作家、大神作家最多,他们几乎占据“网络作家富豪榜”的所有榜单,在文化资本与商业模式携手打造的产业化狂欢的背后,究竟是文学的时代进步还是粉丝经济对人文审美价值的蚕食?还有,网络文学的“数字化生存”带来了文学本体的“阵地大挪移”,让文学创作、传播、接受等传统运行结构和功能形态发生改变,也使得昔日的文学原点逻辑诸如文学是什么、文学为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干什么、文学怎么样等出现转型或转向,在此过程中,如何赓续文学传统的优质资源,走融合创新之路,让网络文学沿着“文学”的靶向打造新时代文学的历史节点,还是根据新技术的“路标”,默认市场规制下的商业化选择,走向技术至上的“网络化”文学?等等。类似的问题还可以举出很多,更不用说恒河沙数般的网文作品,绝大多数根本得不到评论界的关注,在“投喂”给市场消费后,任由它们自生自灭,消沉于网海;还有千百万写手宅在网海日日勤耕,他们甘苦酸辛、起落奋发的精彩故事,也很少得到研究者的瞩目、爬梳和总结。

中国作协副主席白庚胜近日接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说:“目前网络文学评论和研究做得不够,没有理论的介入就不能进入成熟阶段,形成自己的理论后,网络文学才算立起了门户。”网络文学理论评论做的不够是事实,没有理论的介入,成熟网络文学难以真正立起“门户”也属不刊之论,但问题的焦点在于,并非文艺评论界同仁认识不到评论和研究之于网络文学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也不是主观上不想介入网络文学评论,而是存在一些事实上的悬置困境,以及观念上的认知障碍。在我看来,我国当下的网络文学评论需要逾越三道屏障。

一、迈过作品阅读屏障

阅读作品是文学评论的前提,可网络文学作品阅读却难免让读者心生“巨量恐惧症”——以长篇类型小说为主打的网文作品的篇幅一般都很长,字数很多,且在线读屏,消磨眼力,常让人陷入不读无从置喙、读来耗时费力的两难选择。记得去年一位搞当代文学评论的朋友让我给他推荐一篇最具影响力的网络小说,我推荐了爱潜水的乌贼的《诡秘之主》,无论点击订阅、月票打赏还是长评短评、贴吧热度,该小说的各项指标在当时均居全网前列,朋友一听很高兴,称一定找来读读。随之他问“篇幅有多长?”,我说大约450万字,他立马现惊讶状,称如果读完它岂不是要小一个月!事实上,在网络小说中,400多万字的篇幅并非罕见,特别是玄幻、仙侠和架空类的历史小说,一部小说三五百万字是常态,如《斗罗大陆》297万字,《择天记》314万字,《斗破苍穹》532万字,《宰执天下》735万字。愤怒的香蕉2011年开始在起点连载《赘婿》,到现在已写了520万字仍在续更;善良的蜜蜂的《修罗武神》2013年上线,至今续更了1060万字尚未有结束的迹象。平凡魔术师持续连载的《九星霸体决》已超过1197万字,改编的有声小说收获粉丝无数。雷云风暴的《从零开始》、淡然的《宇宙和生命》均超2千万字。有网友整理出“十本最长的网络小说”,字数都在千万以上,排名第一的《带着农场混异界》达到惊人的3338万字。

我们知道,《红楼梦》96万字,《三国演义》64万字,这在网络文学中只能算中篇。足见“长”已成为网络小说的一大标签,也是挡在文学评论家面前的一道阅读屏障。做评论的要迈过这一屏障,唯一的办法是“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多花读屏“笨功夫”,用足眼力、心力和耐力去“啃”下这块硬骨头,舍此并无其它捷径可走。因为没有足够的文本阅读量,不熟悉网络作品,不了解网文创作方式和网站营销模式,就没有网络文学的发言权,要做网文评论和研究,免不了会有“失语”的尴尬,甚或是“隔”的硬伤。面对巨量阅读的难题,通常的做法有二:一是扫读,即快速浏览文本,得其内容梗概,把握故事主线和人设方式。许多年轻学者有这个“强读硬功”,他们眼力好,脑子灵,反应快,一小时读8-10万字仍能说出作品的子丑寅卯。另一类是精粗组合的读法,即挑选作品三五万字精读细品,然后再粗览其他内容以了解整体构架和故事脉络。这对于有丰富经验的评论家也许是有效的,因为通过精读即可看出作者的语言工夫、表意能力等文学基本功,为攻克鸿篇巨制节省许多时间,却依然能对作品做出较为客观的分析与判断。不管怎么说,阅读关的门槛,要评论它你必须迈过去,因为这不单是兴趣爱好问题,而是评论者的工作和责任,只有自己读了,你的评论才有可能做到“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刘知几),让评论“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刘勰)。

二、突破观念认知屏障

网络文学发展太快,且显隐难测,无以定格,导致许多人对这一文学及其评论产生一些误区、误解或误判,容易出现认知失准问题。

首先是“垃圾论”,认为网络文学没有发表门槛,且迎合市场,只为“孔方兄”而作,生产的多是“垃圾”或“口水”。“好东西还会发到网上么?”“网络就像马路边的一块木板,谁都能在上面信手涂鸦”等即是常见说辞。既然网络文学不是“文学”,评论它也就成了非学术的无用功,网络文学研究一直被边缘化甚至污名化,就是这一观念的余绪流响。其实这是一种无视事实的媒介歧视。诚然,当下的网络文学与积淀千年的传统文学相比,还很不成熟,总体质量不高是一个客观事实,但并不意味着网络文学没有好作品。作家陈村多年前在论及网络文学时就曾告诫我们,不要“以为网络上的作品必无可观”,因为“文学有关人的心灵,从来可以由各个道口进入”。无论创作还是评论,媒介歧视所致的“垃圾论”都是极为偏颇和有害的。我们应该承认网络文学存在“质大质不优”“星多月不明”“有高原,缺高峰”现象,需要把高质量发展作为它的终极靶向;同时也要看到网络文学的巨大成就,对其中的优秀之作给予充分的关注和应有的评价,而不是不加区分地横加指责或“架空式”全盘否定。事实上,如果你能浸淫网海、持续阅读网文将会发现,网络文学中已有许多精品力作,当代文学资深评论家雷达读了郭羽、刘波的《网络英雄传Ⅰ:艾尔斯巨岩之约》后,就曾称赞“这是一部年度现象级的小说”,认为“它对技巧的运用,语言的生动性,细节的饱满性,故事的戏剧性,词语的熟练准确,都达到了相当成熟的程度。”。有类似品质的网络小说还有很多,只要你去读读现实题材的《浩荡》,历史宫斗的《孺子帝》,玄幻类《大奉打更人》,西幻类《诡秘之主》,都市奇幻的《稳住别浪》等等,就不难得出自己的判断。

其次是身份自矜的主体预设。传统学人很少涉足网络文学评论,其中缘由一方面是不想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一个新领域“从头再来”;另外也在于放不下传统评论家的“精英”架子,不愿意屈尊去做一个不涉学林的“边缘学术”,认为这会让自己掉份儿。我们看到,在网络文学评价界,从传统学术如当代文学、文艺学、传播学研究“转道”而来的学者屈指可数。近年来,70后、80后、“Z世代”少壮派学人的陆续介入,才开始改变网络文学评论门可罗雀的状态。当然,这主要还是得力于网络文学本身的山海之势已经构成“屋子里的大象”,让评论界不容忽视其巨量的存在,许多年轻的硕士、博士和博后看好这一片“学术蓝海”。

还有一个评论场域的认知局限。圉于传统批评的强大惯性和“怎样才算评论”的老观念,一些人觉得只有发表在纸质媒介(报刊、书籍)上的评论才算评论成果,并固守“场域茧房”而获得“身份优越感”。可实际上网络文学评论的主阵地是在线上而非线下,网络在线评论——贴吧、论坛、知乎、豆瓣、阅读App(如“本章说”)和各种自媒体上的评论,恰是网文评论最活跃、最受关注的地方,对网络文学的影响力更为直接和明显,职业批评家和学院派的线下评论,对网络作家、文学网民和网站经营者的影响十分有限。因而,壮大网络文学评论亟需强健线上阵地,应该呼吁更多的传统文学评价者上线入网,做一个“学术型粉丝”,及时跟踪网络文学现象,针对网络文学作品和文学问题发声,提升线上评论质量,形成线上线下资源共享、成果共生、责任共担的评论新格局。

三、突破网络文学评论标准屏障

另外还需要突破网络文学评论标准屏障。文学评论需有持论标准,鲁迅就曾称没有标准的批评家是“怪汉子”。网络文学评论的标准是什么,似乎还是一篇空白,让大家无所适从,莫衷一是。2014年中国作协在北戴河召开的“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就把网络文学的批评标准和评价体系作为一个重要议题。随之,国家社科基金就这一问题两次设立重大招标项目,足见其重要性和紧迫性。我们知道,文学批评的标准古已有之,如孔子曾提出“思无邪”“词达而已”的标准,孟子用“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评诗,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提出过“六观”评价标准等。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恩格斯明确提出“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是文学批评“最高的标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时期提出文艺批评的“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并针对当时烽烟战火的社会状况对此做出第一、第二的区分。邓小平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基本尺度,习近平对文艺评论的标准、原则和方法做出了清晰的界定: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不能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能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更不能用简单的商业标准取代艺术标准,把文艺作品完全等同于普通商品,信奉“红包厚度等于评论高度”。这些批评标准和文艺主张,适应于所有文学评价,网络文学也不例外。问题在于,在此基础上评价、判断网络文学,还有没有更为具体、更具针对性、更有操作执行力的评价标准呢?或者说要不要在原有评价标准的基础上增设或调适某些新的维度呢?比如,相比传统的纸介印刷文学,网络文学基于数字化媒介实现“电子表现主义”,技术传媒在文学生产、传播、消费以及功能效应上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既然没有网络,文学无存,那么评论网络文学是否需要有媒介评价的新维度呢?另外,网络文学是市场催生的产物,文化资本的力量有时会让这一文学沾上“铜臭味”,产生唯利是图而忽视人文审美与社会责任等不良现象;但与此同时,商业力量又可以为网文行业提供经济驱动,中国网络文学能在2003年以后获得持续性高增长,产生与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和韩剧相比肩的网络文学,成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一张亮丽的“名片”,打造出世界网络文学的“中国时代”,商业模式、资本市场是不可或缺的幕后推手。既然如此,网络文学评价如果没有产业性衡量尺度,恐怕也是难中肯綮的。故而,建立起符合“文学”规律又切中“网络”特点的评价标准,尽快突破网络文学评论标准屏障,将成为加强网络文学评价工作的重要一环。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我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理论与实践研究”(项目批准号:16ZDA193)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2020年,网络文学全年新增签约作品约200万部,全网作品累计约2800万部,全国文学网站日均更新字数超1.5亿,全年累计新增字数超过500亿。参见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文艺报》2021年6月2日。

例如,仅阅文集团一家网站平台公司就拥有网络作者超过900万人,据2021年8月16日阅文公布的年度中期财报显示,截至

2021年6月30日,阅文平台拥有940万作家,作品总数达到1450万部,上半年新增字数超过180亿。光速追猎者:《净利同比增长30倍,阅文做对了什么?》,第3237期网络文学评论,网络链接:https://www.sohu.com/a/484012323_152615

徐欧露:《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白庚胜:中国网络文学为什么强》,新华社客户端2021年4月6日。

网友收集的“十本最长的网络小说”分别是:1.明宇的《带着农场混异界》3338万字;2.花都大少的《极品全能高手》2050万字;3.沙之遇着《御魂者传奇》1909万字;4.第七重奏的《暗黑破坏神之毁灭》1639万字;5.旺仔老馒头的《太古龙象诀》1609万字;6.莫默的《武炼巅峰》1594万字;7.一剑清新的《逆剑狂神》1568万字;8.我自非凡的《非凡洪荒》1535万字;9.爱吃大包子的《权国》1354万字;10.夏海苍松的《三国重生马孟起》1286万字。见个人图书馆: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1/0123/19/41492148_958564422.shtml

陈村主编:《网络之星丛书》序,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页。

雷达:《

网络英雄传Ⅰ

一部有生命和温度的作品》,孙溢青主编:《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

网络英雄传Ⅰ:艾尔斯巨岩之约

评论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7-8页。

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中设立了重大招标项目“我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理论与实践研究”(首席专家欧阳友权),2018年再一次设立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构研究”(首席专家周志雄)。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提出的六观是:“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参见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第3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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