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方”发现“网络文学中国”
时至今日,网络文学的发展已超过20年。相对于漫长的中国文学史,这20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即便如此,网络文学仍以其体量、规模、影响等成为撬动文坛杠杆的文学新军。但或许是网络文学的“网络”特性,当前有关网络文学的批评、研究多立足于全局性、整体性的大一统历史观和中心观。问题在于,“网络无国界”,主体有归属,这一研究路向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主体地方事实,而从网络文学史的角度看,它又常从地方肇始,而后进行跨地域延伸,在地方与地方的连动中,在地方与中心的交流中,从边缘以至中心,从而最终形构起“网络文学中国”的形象。在这一过程中,地方的自然环境、社会构成、历史文化、生活方式、教育状况、科技发展等,具体而微地影响着网络文学主体的知识、选择、经验和风格等。
比如,北京、上海、浙江的网络文学发展缘何会走在全国前列?又是何种原因促使其成为网络文学企业、作家的聚集地?这一答案并不复杂,从宏观角度来说,这得益于它们在科技、文化、经济等方面的区位优势,得益于地方政府和管理部门的相关政策举措等。但如果要进一步做微观阐释,就需要深入到地方的文化传统、权力运作、文学制度等地方性的知识与经验中。又比如,通常我们理解的网络文学多是以类型长篇小说为代表,但是这种认知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却是失效的,因为散文、诗歌、短篇小说才是他们创作的主要面向,而这与少数民族地区互联网状况、生活方式、文化趣味等有着高度关联,这样的判断同样基于的是网络文学发展的地方性因素与路径。那么,何为地方?
在一般的意义上,地方指特定的地点、位置、区域等,它既是一个物理空间概念,却也是一个文化建构起来的概念,我们既可以将之看作网络文学主体脚下的那片土地、居所,亦可将之看作网络文学主体生存活动的文学“在地性”,一种自然、社会、文化、价值等的集合与社会空间。这一地方可以是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所在的北京,阅文集团所在的上海,也可以是中国网络作家村所处的杭州,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基地的长沙等等。但不论如何界定、看待地方,它都塑造着作为网络文学主体的网站、作者、读者等的知识、文化、经验、惯习、气质等,从而或直接或间接地对网络文学产生各种影响。
比如,网络文学“浙江模式”,它既与“钱唐自古繁华”的地方底蕴、浙江自古及今的“经世致用人生哲学和重商崇文的和合”有关系,更与浙江较早对类型化的肯认、“网络文学组织的布局”、文化创意产业的判断等有着深刻的关联,它实际上是浙江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等对网络文学综合作用的结果。又比如,
“网络文学发展的福建经验”,其所具有的“闽派向度”,在作品的整体意蕴上凸显包括“八闽文化”在内的优秀传统文化的底色,客家文化、妈祖文化、闽南文化、闽都文化、陈靖姑文化等地域文化,常常在作品的思想底色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而这在本质上是地方知识、文化等对该地方网络文学发展、写作的“规定性”影响。
这样的叙述极易将地方仅仅看成是网络文学的外部影响性因素,但转换视角将发现,地方也是网络文学的内部因素,网络文学通过造访地方,创造地方故事、地方形象,书写地方故事,从而讲好了“中国故事”。比如,愤怒的香蕉《赘婿》中对苏州、杭州等城市的刻画,孑与2《唐砖》对长安、洛阳等的描摹等等,可视作对这些地方的再度深描与发现;或者如四川籍网络作家一言的《锦绣河图》《后起之绣》对蜀绣的描摹呈现,月斜影清《拐个皇帝回现代》对四川方言的利用、《古蜀国密码》对巴蜀神话传说的刻写,刘采采《蜀帝传奇》《成都爱情故事》等对成都历史、现代等的观照,某种程度上这些四川籍网络作家既受四川地方文化、表达等的影响,又生产着四川、巴蜀文化等地方性知识、经验与形态。
当然,这并不是说由地方发现网络文学中国就只能就地方言地方,而实际上地方是开放的,它有多条路径通达其它地方,通向网络文学中国,地方与地方、地方与中国之间是互动、对话、交融的。可以确定的事实是,网络文学中国固然以其中心、权威影响、沉淀为地方性知识,但地方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它也以自己的特性凝聚、生成网络文学的中国经验与知识形态。比如,网络文学研究重镇首推以欧阳友权为代表的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基地,其从“民间”性的批评研究开始,逐渐“做大做强”,为网络文学“正名”、“写史”等,出版“网络文学教授论丛”和“网络文学新视野丛书”等丛书,推动了网络文学的批评与研究,成为网络文学研究的高地。在这里,基地的网络文学研究是地方性的经验与行为,但最终却汇聚为国家对其的重视,从而上升到国家的层面。又比如,中国作协发布网络小说排行榜,浙江、四川等地也推出了网络文学双年奖、成都金熊猫网络文学奖等,这样的奖项设置丰富着网络文学中国的形象,体现出了地方对中国的形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地方塑造了中国,正如中国塑造了地方,网络文学的地方经验就是网络文学的中国经验。
因此,由地方进入网络文学,不仅可以深入网络文学鲜活的现场和细部,把握网络文学自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且也能够避免宏大、整一性叙事话语的宰制,为我们深入研究网络文学提供更多的可能性。比如,新近探讨火热的网络文学“起点”问题,虽然众说纷纭,还未形成共识,但是由地方切入,却可以发现,“起点”的问题必然是如马季所言之的“多源头的”,因为任何地方都有着它的网络文学“自主性”,而要确定“起点”,只不过需要技术地判断这种“自主性”是否具有代表性、形成一种文化现象。
在这个意义上,地方既以其个性与特色影响着网络文学的形态与生态,又被网络文学以各种类型、方式创造着、生产着、塑造着,由地方出发,发现的不仅仅是网络文学中国的局部,而是网络文学中国本身,是地方与地方、边缘与中心、地方与国家的多层面互动与交流,是形色各异、活力充沛又交流融通的网络文学中国形象与中国经验。由地方进入网络文学,打开的是网络文学发展的丰富性,呈现的是网络文学的地方形塑,是地方的网络文学书写,是地方的网络文学自觉,是网络文学的地方性知识、经验与路径,是网络文学批评理念、研究方法的更新,等等。那么,围绕地方,建构基于地方的知识、批评、研究话语体系就显得尤为必要,这不仅是网络文学内在的理论与方法需要,而且亦是面向新时代、建构中国新媒介文论话语的应有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