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之弦的悬置与绷张

猫腻的《大道朝天》破天荒地成了一部东方玄幻（修仙）+软科幻（太空歌剧）的结合体，它不仅考验着网文读者的习惯、经验，某种程度上还必须调动读者对于猫腻其他作品的了解度——在《大道朝天》的文本结构里，蕴藏着猫腻过往长篇叙事的两种主要类型，即玄幻和科幻的两类作品、两股传统，过去，猫腻是用《朱雀记》《庆余年》《将夜》《择天记》来主要承载玄幻叙事及其传统的，而用《间客》构建了更接近科幻的机甲流和太空歌剧式的想象与传统，二者都可圈可点、足以扛鼎，构建着网络文学创作史的重要材质——但过去它们毕竟分而治之，不怎么“打架”；这一回，猫腻的“放肆”之举是将二者组合为一，让读者在200万字和100万字之间直截了当地体验文明材料的跨界，也即阅读体验的跨界、文本感受的跨界。这强化了猫腻这位网络作家的独特性，他始终居于网络小说的市场化、收费阅读和爽文力量之中，但又一贯用另一种胜利法挑战读者的舒适区、消化功能，比如情节的出人意表、比如人物生命意志的强烈前进、比如文青式的语言造句、比如小说类型的多元实践，而这一回更是让两种异质文本大剂量地衔接融通，让读者不适或者妥协。这让我们对网络文学的一般评价有所失效，市场化、类型化的网络小说不就是对最大限度的读者们的顺应吗？那么如此份额的挑战怎么理解？是因为猫腻足够大神了所以施受关系逆转，可以任性？还是猫腻擅于使用挑战的手法刺激读者，激发了他们更强的阅读欲？这些源自猫腻《大道朝天》文本特质的实验性，包含着丰富的、复杂的、有趣的、有价值的时代创作的技术和艺术、可能性和创造力。

那么，回到猫腻的“三部曲”，事实上这种异质文本的打通同样在解决《庆余年》到《间客》到《大道朝天》的内在关联。也就是说，猫腻自己是认为这种玄幻+科幻的组接并不违和，它不是外在的形式探索，而是内在的思想展开。《庆余年》中的神庙以及范闲的母亲叶轻眉，《间客》的星域以及许乐，都为《大道朝天》的两个世界（朝天大陆和科技太空）作了准备，除了些许人物的关联，还有的正是关于大道绵延和终极意义的探究，换言之，猫腻从社会制度、宇宙科技到终极意义，用“三部曲”演绎了他的关怀与构想。玄幻的修真世界在此被纳入了更广大的宇宙文明的现代科幻之中，并因为始终处于同未知的暗物之海的博弈，造成着小说中强烈的生命紧张感以及关于生命终极为何的抵达之谜。

在此意义上，我过去讲从我吃西红柿等作者的小说看到了网络文学“科玄合流”的趋势和巨变，而猫腻的这个《大道朝天》就直接是二者的形式与内涵的焊接了。

生与死，生命的大道，因此成为猫腻绚烂缤纷的故事剧情背后始终悬置乃至绷张的意义之弦。

《大道朝天》的主人公井九是朝天大陆里不二修真者，因为道心的不二，万物一剑的合体，他在小说里无论怎样貌似懒散，其实都在不停歇地在修行。那么，不停歇的修行为了什么？从小说情节看，自然是飞升仙界。那么飞升意味着什么？为了“得长生”。长生为了什么？猫腻在小说后记里有这样一段话：“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要看看山那边，是要想想水为什么往下流，是要找到一切的源起，存在的道理。如果找不到呢？那就继续找。那如果一切、包括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那怎么办？这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书里说过，永生是无法被证明的，一切没有意义也无法被证明。所以井九才会不停前行，用活着证明活着，用追求意义证明意义的存在。”——用活着证明活着，用追求意义证明意义的存在。猫腻由此还引用了另一位网络作家流浪的蛤蟆书里的话：千般法术、无穷大道，我只问一句，能得长生否？他说，“这就是我从小以为的修仙原则”。

在当代网络文学尤其是男频玄幻小说中，类似道家的“得长生”甚是有趣的出现在一众作品的意识之中，其作用还高出于儒家的“浩然之气”，更远过于佛家的“缘起性空”，这是一个值得细究的文化元素。当然，猫腻直接将生命的有限性原则的反弹“得长生”与“向死而生”的人类对终极奥义的求索紧紧联结，我以为，既有以意逆志的个人性情，也有对具体亲与爱的生命消逝的感喟，更有源自现实科技的全面进展所影响到的关于人类未来思想情感的那么一种忧乐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