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甲文：“打脸”“伟力”与梦

在网络小说中，马甲是指主角除主身份之外的其他身份。近两年，女频小说界十分盛行马甲文（亦称为掉马文），如潇湘书院的《夫人你马甲又掉了》、云起的《全能大佬又被拆马甲了》、红袖添香的《夫人她马甲又轰动全城了》等，马甲文吸引了大批读者，并在网络小说作家群体中引发了较大影响。

在马甲文中，主人公大多会隐藏着多重身份。她们的主身份往往普通、默默无闻，甚至是卑微可怜、遭受家人朋友的冷落，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女主的多重身份也被逐一揭开，在主身份之外，她们还是世界顶级黑客、一流的小提琴家、神秘的外科专家、科研天才、武力值强大到可以单挑几十个雇佣兵……通过不断“掉马”，主人公从一开始的普通人揭示成为超级大佬，成功“打脸”那些曾经对其给以轻视、嘲讽和伤害的其他人物。马甲文中主角普通的主身份往往给读者较强的代入感，而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主人公或主动、或被动地掉马，借助高能身份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读者也随着主人公体验不同身份的多种“人生巅峰”，这给读者带来极大的阅读快感。

马甲文作为备受追捧的爽文，它的爽点大抵在于通过身份反转，打脸他人，实现逆袭。马甲文的逆袭套路并不同于一般的主人公不断升级成长的大女主小说。后者的女主角往往具有勇敢、坚强、机智、隐忍的品质，尽管在一开始她们天真弱小，而随着故事的展开，在经历了残酷磨难之后，她们的心智、对世界的认识得到进一步提高，从而奋起直追，勇敢地迎接挑战、解决难题，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大大提升了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打脸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们的人，并最终成功实现了人生的逆袭。在传统的大女主网络小说中，尽管作者往往会赋予主人公超出常人的美貌与智慧、给主人公安排各路相助的贵人、给主人公开各种“金手指”，但仍然讲究人物成长轨迹的刻画、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成长故事。

在马甲文中，几乎看不到主人公的成长轨迹，马甲文的女主人公是天生的宠儿，她们天生拥有财富、美貌、智慧、各种天赋、武功甚至神力等。但由于缺少作者对她们各种伟力的习得动机、钻研过程的刻画，她们在各个领域的大佬身份是毫无先兆，不符合逻辑的。她们年纪轻轻、不花时间、不费精力就可以同时在医学、艺术、科研、武力等方面获得卓越成就，而作为外科医生并不是因为医者仁心，拥有超凡的武功也不是为了匡扶正义，她们所有身份的获得与塑造，并非出于某种热爱和理想，她们并不是发自内心想要成为某种人，一切优越身份的塑造只是为了“打脸”。

“打脸”似乎是马甲文作为爽文，能备受读者喜爱的精髓。作为芸芸大众的其中一员，尤其是面临着来自他人的嘲讽、不信任、伤害，面对生活的挑战与压抑，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做过这样的白日梦：幻想着其他力量能帮助自己逃离尴尬的处境，回击他人的伤害，赢得尊重。从文化品格和精神渊源上讲，“打脸”其实反映了读者普遍存在的一种精神诉求，也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文化需要，那就是人对于自我生存尊严的追求和对现实困境的抵抗意愿。

出于自我生存尊严需求的书写，似乎古已有之。在社会秩序极度自由化和混乱的时代，社会公平公正难以保障，人们倾向于借助外力，如轮回转世或超自然之力的方式维护自尊。《精卫填海》的故事中，炎帝的女儿女娃溺死在东海，于是化而为鸟，衔石填海，展现的是精卫捍卫尊严的不屈不挠、一往直前、不畏强暴的精神。

借助外力彰显自尊的方式，在元代戏曲家关汉卿创作的杂剧《窦娥冤》中，也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主人公窦娥蒙冤受刑之时，曾对天发誓，死后将血溅白绫、六月降雪、大旱三年，最终果真应验。窦娥冤的故事，除了体现我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的传统认知，也隐含着我国古代人民朴素的心理与愿望：那就是人们渴望伸张公理、希望被公正、平等地对待，谁也不愿意被冤枉、委曲求全，蒙受冤屈和不公的对待。对于弱小、社会地位低下、缺乏话语权的窦娥，关汉卿选择通过赋予她超自然力量的方式表明冤屈、彰显尊严。

在马甲文中，主人公通过自身多种身份的不断揭示，不断展示出其力量的强大和“人设”的多彩，回击了他人的嘲讽与加害，彰显自身的尊严与魅力。

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奇故事中人们采用借助神力、外力的方式回击对手、维护自尊，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生产力落后、社会秩序混乱、社会法治体系不完善，本就弱小的一方在受到伤害和不公之后，难以通过提高自身力量、借助个人身份进行反击，只能寄托于轮回转世或者鬼神之力来实现维护生存尊严的需求。

古代小说所借用的是“神力”，而当今的马甲文中，作者赋予主人公的则是多种不现实、不合逻辑的“伟力”。由于力量获取途径不明、身份塑造不合逻辑，马甲文中，主人公虽然同时身兼数个身份，在故事的世界当中也“真实”担当着多重身份，看似是完全使用自身的力量去应对难题、维护尊严，但实际上这些多重身份在现实生活中却几乎无法实现，这些神奇的伟力，看上去马甲文是鼓励读者从自身出发、身体力行地去维护自尊，去对抗现实困难，但由于这些力量的来由不合逻辑，反而呈现为一种与自身力量不符的异己的力量。

因此，马甲文中主人公逆袭打脸、维护尊严所采取的方式，看似是来自自身，实则是一股隐晦的外界力量，创作者对现实问题依然没有给出有效的解决方案。这其中隐含的潜台词，是马甲文创作者对坚硬现实的无动于衷。

而由于神话传奇中借用的是明确的外力——鬼神之力，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会清楚现实和故事的区别，明白鬼神之力无法为己所用，那么因果报应也只是一个个显而易见的美梦，因而读者会很快从梦中醒来，转向现实的实际问题，努力提升自身的力量，加深对现实困境的认识和行动的自觉。

但由于马甲文中主角使用的是看似属于自身力量实质上是异己的力量，这种模糊、隐晦的形式，给读者以“现实问题已然解决”且是“通过自身力量与身份解决”的错觉。久而久之，读者沉溺于看似真实实则脆弱的美梦，而缺乏对现实的关注和对自身处境的觉察，这样一种书写也会使得读者偏离对现实的关注，淡化对现实问题严峻的认识。

马甲文的盛行带给网络小说作家群体极大的冲击与影响。潇湘书院作者“一路烦花”所著的《夫人你马甲又掉了》等马甲文的走红，吸引了大量读者的同时，也引得网络小说创作者们纷纷效仿。

马甲文的走红，似乎也间接提高了网文作家的“生产力”，无需构造世界观，不需要费心描绘主人公的成长路线、情感线和事业线，不需要对历史背景的细致描绘，不用阐释主人公的精神追求、如何选择人生道路与方向……似乎只需要安排足够精彩、强大的“马甲”和描绘多种别样的人生图景，就可以创作出有一定读者基础的网络文学作品。这样一种现象，导致了网络文学创作的套路化和庸俗化。对于类型小说而言，集中的同质化创作容易使得某一种类型小说在市场上消费殆尽，也由于作者一味追逐市场带来的创作的套路化，对于网络文学整体的创新与突破也有一定的负面影响。

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而梦是一切有价值行动的开始。文学应该做怎么样的梦呢？需要明确的是，文学首先应当是“人学”。从人出发是文学的核心，关心人本身、关心人的现实处境，是文学也是创作者的责任和使命。文学所需要的“梦”可以以现实世界为背景，也可以是五彩斑斓的异世界的故事，但归根到底，文学创造都是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受的基础上，以审美的方式体验和发现世界的美，并创造出美的精神世界，让人在感受到美的愉悦的同时，回归到自身的生活。文学应当弘扬人自身的价值、人自身的本质力量，而非将人引向虚无的彼岸。小说编织出一个个美梦，但更重要的是，它们应当给人以走出梦境、面对现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