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与《廊桥梦密码》：在网络文学中讲述新民间故事

女作家陈酿的《廊桥梦密码》是一部带有浓郁地域文化色彩的作品，以至今仍存在于浙江、福建一带的廊桥为书写对象。与通常诞生于市场机制中的作品不同，这部小说从创作缘起上就是为了宣传弘扬廊桥这一中华建筑遗珍的历史和文化价值。用网络小说的方式对地方文化进行审美形象建构是不多见的，陈酿的这部作品不仅是一次新的尝试，更重要的是她摆脱了对书写对象的图解式讲述，而以神话和民间传说为基础，运用网络文学的叙事方法大胆想象，围绕廊桥形成新的民间故事，写出了一部艺术性、传奇性和趣味性俱佳的作品。

从动笔的那一天起，陈酿便立志要为百姓立传、为“旷世烟火”著书。陈酿说：“到目前为止，我专攻的现实题材所有作品都根植于家乡温州这片文化土壤，借助于网络文学的表达形式，将人类非遗、大国匠心和美好的温州非遗技艺更好地传递给读者。”

从《旷世烟火》《传国功匠》到《廊桥梦密码》，陈酿的系列作品不断寻求自我突破，同时也启发我们在网络文学中思考传统与创新的关系。

在传统文化背景下讲述有“中国味”的当代故事

网络文学作为“创新”的文学，与传统的差异往往是被关注的重点。这也不错，毕竟从表面上看，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区别很大。而网络文学在标榜自身的创新属性时，更使用了“霸权式”话语——将印刷文学无差别地指称为“传统文学”，言外之意自己才是当下的文学继任者。每谈到“传统”，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陈旧的和不合时宜的，但在文学中，除了物理载体截然不属的新旧转换，作为人类情感的审美表达方式，新与旧从来就是辩证的，“新文学”从来没有彻底与“旧文学”割裂过关系。换个角度说，维系人类情感记忆和道德观念的连续性，也是文学的重要使命。

那么，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的质的区别在哪里？学者黎杨全将其归结为后者是对“网络新生活”的表达，这个从文学本义出发得出的观点是极有见地的。这意味着网络小说中反映出来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以及审美表达有新的质素，但这种新质素显然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演变出来的。除了生活本身的连续性，无论是玄幻奇幻还是穿越架空，抑或是军事历史、言情商战类型小说，从创作到阅读都需要凭借经验来进行。因此，讨论和评价网络文学，离开传统另起炉灶不仅是不可能的，也与事实不符，我们仍然要在传统的链条上去阐发意义和定位价值。网络文学在中国发展壮大是“国情”使然，对历史和传统的重视则是“国情”的重要体现，这也是玄幻、历史和古风类作品缘何“大火”的直接原因，这些作品勾起了我们情感深处的文化记忆，很容易产生“共情”的效果。

在传统文化背景下讲述有“中国味”的当代故事，阐发民间传统的新内涵，是网络文学在内容和主题上衔接传统的重要方法。相比于早期的《诛仙》（萧鼎）、《仙剑奇侠传》（管平潮）、《山海经密码》（阿菩）等更多依靠幻想建构故事的写法，陈酿的创作一开始就表现出浓郁的现实色彩——常常从真实的历史或事物中引发出故事来，例如《旷世烟火》对现当代中国史的尊重，《传国功匠》以当世寻找历史上的《瓯宝图》为线索，《廊桥梦密码》则对廊桥和泰顺地方文化有着生动描写等。她在这一点上持续深耕，在时代生活现场诠释历史和中华传统文化的时代价值，作品表达日臻成熟，彰显出扎实而独异的文化底色和传统气韵。

建构新的叙事空间

简而言之，《廊桥梦密码》的故事围绕“建桥”展开，其一是现实之桥，其二则是幻想之桥，这使得小说必须要在现实和幻想两个叙事空间中推进情节。在现实的层面上是修建廊桥，讲述古廊桥建筑技艺失而复得的故事；在幻想层面上则是搭建鹊桥，凰仙和两只仙鹊下凡来到人间窥看修建廊桥的秘密，却耽误了天上的“建桥工程”，后在青鸟的帮助下重回天庭，完成了在银河上搭建“千年鹊桥”的任务，使牛郎织女得以永浴爱河。两个空间、两条线索、两个任务最终合二为一，情节转换之际人神之间的时空跨越和天地往还使小说形成了虚实交错、崎岖峥嵘的面貌。

这固然是小说“好看”的奥义，但更令人赞叹的是作者的世界观架构。在充满现实观照的故事中如何包藏幻想的奥秘？作者很巧妙地通过梦境来实现，民俗文化研究者蔡虹、世界桥梁专家乔木、廊桥技艺传承人蓝榫、造桥巧匠蓝念远以及蓝榫的哥哥蓝卯，五个人所做的与廊桥有关的梦，将两张空间地图巧妙地衔接在一起——在小说中，描绘寻找廊桥密码和建桥过程的写实部分，与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所居的仙界及其运行规则构成的幻想描写之间形成了映射关系：廊桥对应了天上的鹊桥，现实世界里的人物对应着仙界中的角色——除了蓝卯之外的每个人都有着仙班的前世，乔巧是凰仙的凡身，蓝念远是“廊桥梦”的守护者、仙界千足大仙的凡身，蓝榫、蓝婷则分别是凤神与青鸟的凡胎等。这种结构世界的方式颇有“折叠时空”的意味，一面是现实时空，一面是仙界的时空，二者通过梦境有机地连接在一起。

这样精巧的时空结构放在地方文化主题背景下，作者的构思可谓新颖而大胆。虽然我们不必要用一些关于网络文学的成见（规范）来框定具体作品，但可以肯定，在网络书写中，作为技术平台的网络本身并不只提供载具，它也参与了叙事。其中明显而重要的一点，是想象力的拓展。

在反差极大的不同世界中讲故事是一个难题，这需要作者具有广博的知识和清晰的思路，否则极易导致逻辑混乱。但这恰恰是陈酿的一个特长，她的作品从不拘泥于一时一地，常常在大跨度的时间和空间中纵横捭阖，无论是《传国功匠》还是《酥扎小姐姐的朋友圈》，人物的生活和观念是开放的、全球化的，这样的视角等于为观察世界提供了新的现代性的标尺，这无疑是作者自身视野的体现。

向传统文化致敬

运用中华传统文化元素讲述新时代的民间故事，是这部作品最显著的艺术特色。廊桥作为被表现的对象，是以传统文化符码的意象出现的，其中“廊桥密码”的设定则一步固化了这种意义。“密码”可理解为既是修建廊桥所必须找到的“真实”的密码，也是解密传统文化的符码。在二十四节气桥中寻找“悬鱼”密码是故事的主干部分，寻找的过程也构成了人物的主要行动线索，其中寓寄着的则是赓续传统文化的情感动能。毫无疑问，“寻找”也是小说最为重要的主题预设。

小说的结尾，在蓝榫、乔巧等人为救二十四块“悬鱼密码”跳入烈火中羽化升天后，蓝卯洗心革面留在人间，在民间匠人的帮助下成功复原了梦境中出现的“廊桥密码”，使消失千年的彩虹桥重现，主题毫无歧义地指向以廊桥及其修建技艺为代表的文化传统在当世的重生。

与大部分东方玄幻网络小说只注重在意境和价值观方面形成传统文化的某种韵味不同，《廊桥梦密码》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是直接的和显在的，它们作为叙述材料直接出现在作品中。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牛郎织女的故事流传甚广，有的已经演变成“七巧节”之类的重要民俗，而其中的人物关系和所宣扬的价值观已经进入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参与了中华传统文化精神建构。陈酿一方面尊重了这些故事的价值内涵，将其作为展开想象的“锚定”系泊主题；另一方面，对原有故事进行了延展性的阐释和再结构，形成新的故事形态，例如牛郎织女天地两隔，王母深有悔意从而同意搭建鹊桥，亦感动于凰对凤的一片真心允许她下凡寻找凤神等。在这一点上，小说又有了重述神话和重构民间故事的意味。

在现实层面上，对传统文化的书写主要围绕廊桥的建筑技艺、用酒曲酿酒的民间工艺和由此对乡村生活产生的影响等来进行，“原来这廊桥，不仅仅只是一座桥梁，只有交通的功效，这里，还是山乡百姓的厅堂、交易的市场、路人的歇脚处、学生的出发地”，这也是畲乡独特的民俗风情。无论是神话传说形成的世俗节庆，还是作为文化和建筑遗存的廊桥，它们至今还是民间生活的一部分，它们都是或者的“传统”。在用鲜明的形象和生动的故事传递文化精神的过程中，传统文化尤其是地方文化作为知识得到了传播。廊桥的结构和修建的方法、酿造的曲酒工艺及与之相关的风俗、畲乡的人口地理风物和风俗习惯等，既是支撑小说结构的“建筑材料”，也作为地方文化知识提供给读者，起到了宣传地方文化的作用。

从祥云缭绕的凌霄宝殿到横跨山谷的木构廊桥，从美轮美奂的银河碧波到山乡原野的溪流茶园，从亦真亦幻的太虚梦境到烟火升腾的温暖人间，《廊桥梦密码》在传统的氤氲中铺开一幅寻找、回归与重生的画卷，营造出极具古典韵味的审美意境。而其适应网络媒体的表现方法又暗含着对传统叙事艺术的继承——两重空间无异于平行宇宙的设定、人仙之间的身份转换不过是穿越的另一种形式，这无不彰显着作者向传统民间文化致敬的姿态和立场。

尽管陈酿的作品多从历史传统中寻找题材，但她从不把历史当作静止之物来看待，而是要激活传统的现代价值。《旷世烟火》通过主人公的经历折射一个家族和当代中国社会的变迁，历史变成了当下的“前身”；《传国功匠》则从上世纪初中国工匠与外国传教士的一个盟约开始，以“寻宝”为纽带，故事穿越时空、地域、种族和文化，连通历史和当下。在民间传统文化的坐标系中发现创作资源，以网络叙事的手法将传统性、时代性和地域性融合在一起，创作出网络时代的新民间故事，陈酿的写作恰恰回应了网络文学的民间性和大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