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最红小说之《山楂树之恋》
《山楂树之恋》无疑是07年最红的小说之一,但如果不是要写评论,我仍旧不会去读它,我对众口一词的东西一向充满怀疑,当一件所谓艺术品到达了街头巷尾,你还能指望它具有多高的品味、多大的价值?或者干脆说,我是一个过时的人,我对“流行”没有感觉,缺少对潮流的热情,缺乏与时俱进的精神。而且我也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我太害怕中国传媒的力量了,前几年大导演的大片纷纷上场,我曾经也被“忽悠”得发了昏,以为真到中国电影的新生时刻了,从电影院出来后悔得捶胸顿足。所以我长了记性,离沸沸扬扬的东西远一点儿,以免再次被“煮”。
不管怎样,最终我还是读了这本书,读完之后我心平气和,因为跟我料想会出现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它将我感动得稀里哗啦,也让我回忆起我年轻时那纯洁的爱恋(为什么我不说初恋呢?因为我的初恋并不纯洁),我还将它推荐给几个圈外的小弟弟小妹妹,他们都正在恋爱的年纪。但我只能说,它是一个好故事,却还称不上是一部好小说。
小说和故事当然不是一码事,打个比方,就像衣服和布料。好料子你怎么摸都是好,做成什么样的衣服也不能否认它的好质地,但最后能成一件什么档次的衣服,还得加上裁缝设计水平高低、手艺如何的因素。我们为什么老是说“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是指好艺术、真正的艺术而言的,现在好多滥艺术、假艺术能赶上生活就不错了——就是因为这个“裁缝”,他把生活哗拉拉这么一裁一剪,一拼一缝,好么,成一件旗袍了,像张曼玉穿的那些个,成一件礼服了,像妮可基德曼穿的那些个,成一套西服了,成一套中山装了,成唐装了,成燕尾服了,这才有了完整的品质,来源于料子,高于料子了。裁瞎了的有的是,《山楂树之恋》是好歹把一段好料子扯成衣服了,但总归是不足够精细漂亮的一件。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放在最后吧。先说小说值得肯定和赞美的一面。
我不知道这个小说的素材是否真如开篇的“说明”里写的那样(我看的是书,不是网文,不晓得网上的原文是否有这段说明),是主人公的真实经历,即使不是,只是一种写作方式的话,那么我也认为,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里肯定是会存在的。这种具有中国特色,打着时代印痕的爱情,会让整整一代人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检视自己对爱和性的理解,回顾自己的内心历程。绝大多数人心里都在向往着老三那样的完美情人,或者向往着自己能成为一个勇敢的异数,但是同时,他们也无一不被时代禁锢着,熏染着,教育着,改造着。人类爱和被爱的原始冲动被压抑变形。犹疑、困惑、恐惧。既渴望爱情又觉得它迷朦不清,似乎还带着邪恶和肮脏;既想冲破牢笼又崇尚被组织收编、认可和重用;既梦想着浪漫又唯恐堕向小资产阶级;既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又害怕那个人只是“所有人”里的一员。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经历了爱的悲剧,这跟爱的那个人是否死去无关。对人的误解固然可悲,而对爱的误解才更痛彻心扉。整整一个时代丢失了爱情,它也给今天留下了后遗症——我们不知道我们找回的那东西是不是真的爱情。
假如老三不死会怎样?我相信故事若继续下去,仍然会是悲剧。那种悲剧比较有隐蔽性,也可能有一个“华美的袍子”做外套。人是活在时代中的,时代带给人的心灵枷锁,不经历死去活来的痛楚是无法破除的,可待彻悟了,往往已一切成流水,斯人不复了。
中国式的绝恋让人寸断柔肠,就因为里面蕴含着那种让旁观者恨而又无可奈何的疑虑和误解。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却因为彼此心中的痴愚和隐忍而互相猜测、误会、怨怼,生生地自己将自己折磨,也将爱人折磨。东方人的含蓄、内敛、羞涩和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让他们对爱和性从来没有勇敢过,这种憋在心里的情感堆积成一座火山,一旦爆发起来就呈现一种毁灭的姿态。
西方式的绝恋,如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麦克尤恩的《赎罪》,如《廊桥遗梦》《魂断蓝桥》《泰坦尼克号》等等,爱本身都显出了天真无邪的质地,男女之情如烈火般炽烈,坦诚,亲密,不容质疑,悲剧的根源往往来自于两人之外的不可抗力量,家族恩怨,家庭束缚,战争,灾难……外力要将相爱的人拆散,要将幸福变成劫难,至分,至死,爱却是一直清澈的,从未曾动摇。中国式的绝恋更有一股暗地里的恨劲儿,不但让人死了,还都死得愁苦和不甘。《红楼梦》里的宝黛恋便是最典型的一种中国式绝恋。固然有着家族力量的参与,但是黛玉那无边无尽的凄楚却分明来自她自己的内心,来自她的猜忌,来自她的自怨自艾,来自她对爱情反反复复的质问和犹疑。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个祝英台,三年同窗同寝不说自己是女的,十八里相送竟然也不说。回家就被嫁了人,害得两个人只能变成蝴蝶双双飞。若换成两个外国人,恐怕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家里也无可奈何,实在不行,大不了就私奔了事了。
中国式的绝恋缺乏一种舒展大气的动感美,却有另一种九曲回肠的内韵,是更折磨人的。《山楂树之恋》就是又一个有着中国特色的绝恋故事。中国女性的敏感多疑、羞涩懵懂再加上时代赋予的“不爱红妆爱武装”,让心里刚刚萌芽的爱情缩头缩脑,得不到自然生长,复杂的内心空间不只给爱情温暖的阳光,更给它雷电、雨雪和风沙。是环境使然,是绝症的阻遏,但更是内心的曲折,使这段爱情变得催人泪下。
与静秋相比,老三的形象不只是一个完美男性的代表,也是一个真善美的自我的象征。静秋对老三的向往,也不只是一个女孩子对一个优秀异性的渴望,而同时隐喻了幽黯中的灵魂对美好纯真的人类之爱的求索。
朱大可对这个小说有一句评语,他说这是“一本关于性压抑的原始考察报告”。很多人不以为然,认为评论家就爱上纲上线,硬要把一个如此感人的爱情故事说成什么关于性压抑的报告。这就是视野和蕴含的问题,优秀的读者应该具有开阔的阅读目的,具有丰富的内心洞察,会去主动寻找故事中隐藏的秘密。
不管是否出自创作的主观意识,但这个故事确实在客观上对一个时代的爱情心理和性观念进行了揭示,并体现了某种程度的反思。这个时代很有意思,它认同婚姻,却打击爱情,它准许生育,却禁示谈性。仿佛结婚是不需要爱情的,仿佛生孩子是不需要性交的。美好的过程都被斥为丑陋,只有直达目的才是高尚的作法。在这时,人被驯化出的社会性却不能够完全覆盖原始本能,人有爱的本能,人有渴望爱的本能,人有追求快感的本能,人有身体的欲望,激烈交锋的结果在不同人的身上各有胜负,小说中展示的就是内心在发生着战争的人,是在驯化中寻找自我,又在自我中寻找真相的人。我上面说过了静秋与老三的对比,不管是真实的形象还是有意加工,这都是小说最有意义的一笔,因为具有内在的隐含和可分析性、可解释性,而使单一的爱情故事变得有力量,使作品具有了丰富的层次。
但是,我为什么仍不认同它是好小说,大概是我对小说叙事的执著。我认为再好的故事也不应放弃对语言的虔诚。
《山楂树之恋》从文本本身来讲,并不具有太多艺术价值。而且是存在着明显的叙事缺陷的。因为故事吸引人,叙述又没有难度,所以我们很容易忽略它在文学上的问题。但如果稍微注意一下,就不难发现它的文字充满着介绍性和记录性,叙述缺乏现场感和切近感,也并没有展现小说语言应有的张力,仿佛一条缺乏松紧度的旧皮筋儿。
关于语言的细节,我举一个例子,静秋一行人下乡到西村坪,走过了山路,在山上远远望见村庄时,小说写道:
“几个人都抢着跑到山崖边去观赏西村坪,只见一条小河像条绿色的玉带,蜿蜒着从山脚下流过,环绕着西村坪。沐浴在初春阳光下的西村坪,比静秋以前下去锻炼过的几个山村都美丽,真算得上山清水秀。站在山顶鸟瞰西村坪,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田地像一个个绿色的、褐色的小块块一样,遍布整个山村,一幢幢民房散落在各处。”
这个“比静秋以前下去锻炼过的几个山村都美丽”的村庄,用这段文字来写却让人看不出美在哪里。小河像“绿色的玉带”的比喻不能不让我想起那句话——第一个形容姑娘是一朵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材。最让我耿耿耿于怀的是“田地像一个个绿色的、褐色的小块块”,这种没有生命的叙述也使被描写的事物失却了生命和色彩。
肯定会有人反驳,说人家这语言那是质朴,那是自然。质朴和自然是高境界,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同样的文字有无数种方式组合成词句,同样的词句有无数种方式连缀成文章。“是什么创造出一篇小说中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体的语句连接在一起的方式,这组成了小说的可见部分。但同样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卡佛的这段话既说明了狭义的叙述方式对于小说的重要,也说明了广义的叙事对小说意义的决定性作用。好作家的叙事在平静光滑的表面下亦可现出风景,普通的写作却连表面上的景物也无法生动尽现。
全篇的文字都存在着缺乏生命的问题,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并不足够深入和紧密,有着无法忽略的剥离感。我想,这可能与作者是把它当成一部纪实文学来写的有关。这种态度刻意强调了是一个旁观者在进行着“真实的再现”,反而使写作者与故事本身形成了隔阂,没有那种浑然一体的圆融,从而失掉了小说真正需要的那种“艺术的真实”。
我想,这个故事完全可以被写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小说。这首先需要作者对故事的再认识,不要把它当做一个材料来进行外化的讲述,试着将这个故事在心里完全融化,然后加上作者自己内心的养料,混合,塑造,打磨,赋予它一种新的形态,一种艺术的形态,一种小说的形态,它才有可能会具有全新的生命,具有真正的文学之美。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有一个朋友,早年写过很多好小说,现在在一家时尚类杂志当主编,他跟我有一样的毛病,见到一些写手编故事编得曲折离奇,文字也美丽,疼惜得不得了,力劝人家去写纯文学。人家说:“写那玩意儿干啥,又费劲,又不挣钱,还没多少人看。”呜呼,闭嘴。
但其实,我说得苛刻一些,正是因为心里已经把它放在纯文学的范畴内去考量了。苛求是因为它值得你对它寄予更高的期许。《山楂树之恋》因为其材料的力量,也因为表达的流畅准确,已经确立了自己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但站在文学立场,它还需要很多的锤炼。我们的畅销书多数都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水平,我们的严肃文学又都处在不尴不尬的境地,我想我们都需要对自己的创作进行一下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