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前沿:榕树下的记忆(下)
特别版:榕树下的记忆
编者按:
1997
年
12
月
25
日,美籍华人朱威廉(网名
Will)创建“榕树下”(本刊
2020
年第
2
期的网络文学网站和关键词词条连载中有专门介绍),它是我国成立最早、规模最大的专业性文学网站,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初期最有影响力的原创平台之一,多位早期网络知名作者,如安妮宝贝、李寻欢、邢育森、宁财神、慕容雪村、沧月等活跃于此。
2002
年,
榕树下被出版巨头贝塔斯曼收购。2006
年被贝塔斯曼卖出。后几经转手后于
2009
年被盛大文学收购,2015
年随盛大并入阅文集团,2017
年底因故闭站,2020
年
8
月服务器关闭。
榕树下是中国网络文学发生期重要的驿站,承载了早期网络文学人的集体记忆。在君天先生和冯琦女士的热心帮助下,邀请当年榕树下的版主、编辑、状元、作者和读者等写了一些回忆性的文字,本刊分两期刊出,作为纪念。
(本刊编辑部)
我的榕树我的文
庹政
01
三十岁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真走上这一条以文字为生的道路。
那时候,醉生梦死。
朋友们像那个车牌8216的豪华野狼摩托车一样呼啸来去。
递出的名片总是印着两三个头衔。
自己也总是装模作样地拿起立在茶桌、酒桌上的移动电话,矜持地告别,匆匆奔赴下一个节场。
直到,出现了网络,知道了“榕树下”这个网站。
有一个网名颜晨晨的女孩儿,来我的网吧上网。
给我介绍她贴在榕树下的一篇文章,《像奶牛一样美丽》。
后面有很多读者留言,后来发表在《知音》上。
这件事触动了我。
02
回家,我从床底箱子里翻出几十个软面抄、硬面抄、几尺高抄写工整的稿纸。
那是九二、九三年我写的两百万字的武侠小说。
实际上,九三年我还去读了一个西南师范大学的汉语言文学本科,夜大,纯粹出于兴趣。
我把那些稿纸搬到网吧。
每晚,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我就静静地坐在网吧二楼楼梯口那台固定的电脑前,把那些武侠小说打到文档上,贴到“榕树下”。
《第八种武器》、《赌局*鹰眼》、《新流星蝴蝶剑》……
当一个个文字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仿佛什么东西在我的生命中复活了。
或者说,我隐约看到了某种闪光的东西……
跟颜晨晨一样,我也得到了很多读者的喜欢,尤其是《枪神神枪》。
有一天,沧月在QQ上叫我赶快更新,因为她的朋友在追着看。
第一次,知道了追更,感觉到了被重视,意识到了价值和骄傲。
同时,认识了很多侠友、文友,互相激励,其中很多一直相交至今,比如小椴、君天、时未寒。
然后,大约2000年,我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抛掉手中的所有生意,全身心写作。
03
彼时,刚刚被评为省先进青年。踌躇满志,睥睨一城,是朋友们公认的人生导师。
所以他们都不理解我的弃商从文。
最恳切的劝告是:可以一边赚钱一边写作。
但是执拗如我,坚信一个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就行了。
断然回归自己那间小屋后,在墙壁上写下人生要写的三本书:《大哥》、《苍明》和《百合心》。
然后,一边学习一边练手。
写了《剑底雁影》,然后,开始写作《苍明》第一部——《刺卢》。
然后,应编辑约稿,也开始短篇武侠小说写作。
自然,所有的创作文本,都贴在了“榕树下”。
几乎每一篇,都会被编辑贴上一个代表“精华”的小绿叶。
《秋寒江南》曾经在“榕树下”的首页挂了好久好久,留言无数。
数年间,在《今古传奇武侠版》等武侠刊物上发表了近二十篇。
同时,《第八种武器》也在台湾出版。
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当仁不让的我,竟然能够靠这点菲薄的稿酬悠然度日。
同时也是一段笑傲江湖,快意文字的美好时光。
直到,“榕树下”因为某种原因关闭。
04
后来,写完《洛书》的开篇《寒关月》,欣然自得的同时也蓦然醒悟,武侠市场已经萎缩,我得改变。
于是转战黑道题材,在天涯社区舞文弄墨论坛连载《大哥》。
然后,应编辑张雨涵的邀请,去新浪创作官场题材小说《男人战争》,开始获得一些孜孜以求的名和利。
而此时,盛大文学布局网络文学,“榕树下”重新开放。
在雨涵的引导下,我到榕树下创作《青铜市长》,获得“第四届网络文学原创特别大奖”。
然后,获得推荐参加“鲁迅文学院第一届网络作家培训班”,参加“中国写作者大会”,参加中国作协“1+1”活动,参加“未来大家TOP20”评选……
从“榕树下”开始,我的文学创作开始起飞。
我见了更多的人,遇了更多的事,写了更多满意的作品:
《大哥》、《百合心》、《猛虎市长》、《商藏》……
眼界、格局、气象焕然,人生海海,人生值得。
05
虽然,因为约稿,因为考虑商业模式,大部分作品都不在“榕树下”创作。
却依然关心,依然断断续续知道一些“榕树下”的信息。
而随着一些朋友的离开,王小山,张恩超,张雨涵,杨阿里。
“榕树下”,似乎在我心里渐渐淡了。
至到那一天,整个朋友圈都在刷屏。
“那个立着一棵大树,绿叶茂盛的网站,永久关闭。”
发了下楞,没来由地,心中莫名一痛。
好半晌后,才忍不住跟在朋友圈也发了条微信:
“嗯。榕树下……贴《第八种武器》和其它武侠小说,获得无数“加精”的小绿叶,认识很多朋友。
有作品两次加入武侠小说选集出版,《青铜市长》得了第四届网络原创大赛特别大奖……
然而,它终于关闭了,也因此丢失了很多原创,再也找不回了,比如《刺卢》。
互联网,丢失一个人,一些东西,就是如此容易。”
是的,我好多创作的第一次。
是的,我存了好多文字在那里,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像是丢了我身体的某些部件。
是的,再也回不去跟某些好友一起勾连交流,一起向前的美好时光了。
甚至,那些曾经的情怀与理想,都不再坚硬如昔,不再燃烧熊熊。
但是,我来过,我留下。
所有的一切,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凝固,成为我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不可或缺,永不消失,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经历了那些慷慨激昂的追梦岁月,宛如穿越过幽暗的山林,察知光亮在哪里,不再迷茫于人生道路。
我刻下坚持和信仰于树上,即便狼奔豕突于日常琐碎与生活重负,困囿于父母妻儿期望,负重生活的压力与生命尊严,依然坦然从容,不改初心。
即便那些曾经的失意与伤害,也会好好珍藏,幽居于我的伤口与午夜,辛酸化甜蜜,伤感作回味,也是我的人生与选择,也是我的所怜所爱。
即便,2020,我们终将各自东西,也“不惋惜,不呼唤,也不啼哭”。
“一切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
或者,这是一个榕树下老人的缅怀与感慨了。
06
浮云一别后,离家五百里。
失去之后,才发现,“榕树下”可算是我的最初与最重,从没有认真想过的地方,仿佛故乡。
回忆“榕树下”,仿佛重温了自己的青春与情感。
一个时间的罅隙,一场理想的缅怀,一生不息的追求。
再加上所交所游皆在欤,那些人和事,不仅留在我的博客、QQ、微信和通讯录。
而是刻在我的心中,融进我的文字和灵魂,伴随我的前进和人生。
林林总总,丰富得超过我的想象。
带着这种温暖的感觉前行,去写作,去卡文,去贯通。
在创作中享受创作,用文字创造生命,善良而诚实,自由且美满。
这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此时此刻。
——2020年11月3日午后
致敬,“榕树下”
王齐君
2008
年春天,在北京朝阳区八里庄南里
27
号(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一位小说家听到我的名字后,突然问我,你是写《昌盛街》的王齐君?其时短篇小说《昌盛街》已经发表
7
年之久,还能被记得,并记得作者的姓名,《昌盛街》应该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昌盛街》最初发表在“榕树下”文学网站。其时的“榕树下”,聚集着一大批怀有文学梦想的年轻人。之后,《昌盛街》以金短篇头题在《作家》2001
年
10
期发表,
同时刊发了推荐者余华先生的评论,同年,《小说选刊》12
期转载了《昌盛街》。
二十世纪初,通信以电话为主,QQ
其次。《昌盛街》被《小说选刊》选发后,因为小说正文中以女主人公小青之名留了电话号码,那其实是我家的电话,于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陌生人打进电话;夜深人静时,时常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
打电话的读者重点关注三个问题,一是试探一下,小说中的电话能否打通。二是小说所讲的故事,是否真人真事。其实小说中只有“聚老鼠”的情节算是真事,
是在理发时听理发师娓娓道来的,当然,创作时进行了艺术加工。三是想知道作者本人,也就是我,是不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小青。
还有人好奇于小说的题记,询问“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打你,不骂你,就用爱情折磨你”的出处。甚至后来,有人说某首流行歌曲,歌词是借鉴于《昌盛街》的题记。
当一天凌晨三点多钟,南方一位值夜班的女士,在看到小说中的电话号码,继而拨打电话,在得知我是作者时,她立刻发出惊叹,你是个男的啊?第二天,我去注销了那个电话号码。
2000
年,中国的网络文学正在“榕树下”文学网站发酵。《昌盛街》是以参加“榕树下”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的面孔在“榕树下”发表的,是我在“榕树下”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大赛初评结果公布后,
有人对入选的
30
多篇小说进行了获奖可能性分析,对《昌盛街》的评价大意是,这是个奇特的小说,对能否获奖未置可否。
对于一个网络作者来说,对于像《昌盛街》那样的一篇小说,难以做出客观准确的评价,应该说十分正常。《昌盛街》与一些人所理解的网络小说,毕竟不一样。当时受到追捧的是《悟空传》、《死亡日记》之类的作品。
在等待终评的时候,有个插曲。有人在评论区提出质疑,说《昌盛街》的作者,
也就是我,是传统作家,参加网络文学大赛,是否合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大赛评委会主任陈村先生,时任“榕树下”
艺术总监、“躺着读书”版主,出来说了话,大意是,传统作家的利益不在这里(指网络原创文学大赛),这才算平息了一场小风波。
时至今日,我对繁荣的网络文学和类型化写作依然不抱任何偏见。每个作家的生存环境,尤其是家庭环境,以及所受教育和阅读选择不同,所创作的作品自然也就不同。作家与一部作品,或者说小说家与一个故事,是讲究缘分的。由此,不管写网络文学,还是类型化文学创作,都有其存在的价值。
毋庸置疑,我支持严肃文学写作,大多数传统作家也没有小觑网络文学和类型化写作,而一些网络写手和类型化作家却自卑到看不起自己,他们一方面从网络文学写作和类型化写作中获得利益,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网络作家或类型化写作者的身份持有怀疑,一再想往自己身上贴严肃作家的标签,且不说以其创作的作品能否把严肃作家的标签贴到自己身上,仅就必要性,就十分可疑。
其时的网络文学,就其定义而言,还比较模糊,存在很大争议,还只是局限于作品,主要是小说,在网络上发表流传,很多网络文学作品与传统文学或者说严肃文学并无本质区别,或者区别不大,那时还没有诸如穿越、玄幻、仙侠、异灵等网络文学概念。另有一部分人坚持认为,只有在形式和内容上完全与传统文学不一样的作品,并在网络上发布传播,才能算作网络文学。
当然,说我是传统作家,这话也没错。
早在
1995
年,我的小说处女作《远去的村庄》就在《中国铁路文学》(现为《中国铁路文艺》)发表了。责任编辑给我送样刊,打量我半天说,我以为你怎么也得50
岁以上,没想到这么年轻。在他看来,
我的小说处女作《远去的村庄》语言比较老道,应该是出自富有创作经验的人之手。就像回头看以前所发表的其它小说作品一样,现在再看那篇小说处女作,问题同样不少。而当时我的年龄只有
50
岁的一半。
1998
年,我在《小说界》4期发表了短篇小说《山村英雄》,后来收入《“七十年代以后”小说选·到上海去》一书(上海
文艺出版社)。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小说界》设有“70
年代以后”专栏,
主持人是魏心宏先生,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短篇小说《山村英雄》的手写稿通过邮局寄往《小说界》编辑部,仅仅两个月后,作为双月刊的《小说界》就在“70
年代以后”专栏推出了这篇小说。可以想见,
魏心宏先生收到稿件,看后立刻就编发了。
《山村英雄》有如此礼遇,对于一个初学写作者来说,是幸运,更是莫大的鼓舞。
1998
年,我还在《作家》12
期发表了短篇小说《字与词》。
1999
年《小说界》6
期又推出我的短篇小说《老师别哭》,后来收入《睁大眼睛睡觉》一书,并在
2000
年4期推出短篇小说《你
知道北京与法国的时差吗》,在
2001
年1
期推出短篇小说《螃蟹》。
当时我的小说作品不多,幸运的是,
得到了《作家》主编宗仁发和时任《小说界》副主编魏心宏,两位著名编辑家的首肯。
2000
年岁末,“榕树下”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最终评选结果出炉,我唯一的参赛作品《昌盛街》并不在获奖名单里。非常庆幸的是,其被收入了获奖与入围作品集《猫城故事》一书,且是头题。
更加庆幸和令人惊喜的是,在《猫城故事》一书的序言中,陈村先生写有这样一句话:余华一再夸赞《昌盛街》,说它写出了中国的小镇。
2001
年夏天,在参加吉林省作协组织的文学采风活动中,我向《作家》主编宗仁发先生谈了《昌盛街》参加“榕树下”
网络原创文学大赛的事。从我向宗仁发先生介绍“榕树下”网络原创文学大赛的相关情况那一刻起,《昌盛街》的命运发生了变化,继而接连创造奇迹。
陈村先生是“榕树下”文学网,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有力推动者。而宗仁发先生,主持文学核心期刊《作家》多年,和时任《小说界》副主编的魏心宏先生一样,在培养年轻作家,特别是“70
后”
作家方面,倾注了极大的精力和心血。当宗先生去大连开会,与余华先生相遇,就请余华先生为《昌盛街》写篇文章。在我把《昌盛街》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余华先生后的第三天——2001
年
7
月
7
日下午,非常意外,我在邮箱里突然看到了余华先生所写的《王齐君和他的〈昌盛街〉》一文。
这篇一千二百字的文章,于我,终生受益。
我在阅读余华先生为《昌盛街》所写的文章,在无限惊喜中获知,《昌盛街》被收入《猫城故事》一书,是因为余华先生“深感遗憾”的结果。余华先生在《王齐君和他的〈昌盛街〉》一文的开头写道:
“我第一次读到王齐君的《昌盛街》,
是在去年
(2000
年
)12
月,‘榕树下’进行第二次网络文学大赛的评选,
陈村再次邀请我当评委,
我有幸读到了大量网友的作品,
应该说这第二届的作品在文学上远远高过第一届
,
这中间有一篇题为《昌盛街》的小说让我眼睛一亮
,
我给了它最高的评分
,
可是当我到上海参加复评时
,
发现最后入围的作品里没有
《昌盛街》,
可能是另外的评委给的分数太低,
使它落选了,我深感遗憾
,
并且将这样的遗憾向陈村表达了
,
陈村说要将这部作品收入到“榕树下”的选集中。”
余华先生对于《昌盛街》落选到底有多遗憾,可以从这一段文字中感知一二。
在宗仁发先生的精心策划下,短篇小说《昌盛街》在《作家》重点推出,继而被《小说选刊》转载,并收入《2001
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主编王光东,春风文艺出版社)一书。2003
年,首届吉林文学奖由白烨等三名著名评论家评出,《昌盛街》非常幸运地荣获二等奖(一等奖空缺)。
2004
年,我出版了首部小说集,书名就叫《昌盛街》。
有时我想,如果我没有参加“榕树下”
网络文学大赛,甚至没有网络文学这一说,
那么,余华先生也就看不到《昌盛街》,《昌盛街》也就不会入选《猫城故事》一书,序言中自然不会有陈村先生的“余华一再夸赞《昌盛街》”的表述,《昌盛街》很可能会被我在不经意间投给某个文学刊物,
而不是给一心扶植“70
后”作家的宗仁发先生,那么,《昌盛街》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呢?
2002
年,“榕树下”举办贝塔斯曼杯第三届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大赛,我的参赛作品中篇小说《老黄历》,成为6部中篇小说奖之一,收入获奖作品集《飞翔》一书。《小说界》在
2004
年4期刊发了这部中篇小说。
(本文作者系王齐君,中国作协会员,
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二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吉林省通化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在《作家》《小说界》《山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发表小说作品,著有小说集《昌盛街》《十三幅油画》《狂欢》,长篇小说《水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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