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现场的真切记录

《创始者说》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0年9月出版

《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者访谈录》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网络文学研究团队历时四年，对各主要平台创始人的系列采访，对于今后网络文学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读完《创始者说》，发现有很多细节连我这个行业“老人”都不知道，但可以看得出来都是业内人掏心窝子的话。值得称道的是，《创始者说》采访时机“特别恰当”。这种恰当体现受访者对成败的和解，以及双方彼此平视的底气。

《创始者说》中的网站创始人在文学网站这条道路上各有胜负。但接受采访时，他们大多已经人过中年，创业时的恩怨皆远去。面对采访，他们可以抱着与自己过往和解的态度，将早年经历一一道来，既不美化，也不遮掩，为读者提供宝贵的研究素材。尤其是作为曾经竞争对手的受访者给予对方的那些正面评价，往往是“业内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的、最耀眼的成绩”，值得关注。

采访双方平等坦诚的交流态度，也是本书的另一可贵之处。邵燕君的研究团队多年来对待网络文学“既有自信，也有开放性”的专业态度，得到文学网站从业人员的认可，所以创始者们才愿意坦诚地接受采访。同时，网络文学二十多年来取得的成就，让创始者们拥有与学院派平等对话的底气。

基于以上两点，我愿以我20年网络文学从业者的亲历，从几条行业主线出发，对本书内容做一番导读。

首先是网络文学兴起阶段所经历的商业路径，或者说沿着生存发展的模式选择路径阅读。在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过程中，既有互联网、移动互联网、新基建提供的充沛动力，也有市场化给予的千载良机，而汇聚商业资本、原创作者群以及广泛消费群体的网络文学平台是核心舞台。正是这些内容平台，给出了发展模式，制定了传播规则。

在《创始者说》里，大家可以沿着这个路径看：最初是杂志社模式，代表网站是“榕树下”；然后出现的是小众圈层文学社模式；之后类型小说创作力开始爆发式增长，但首家占据领先地位的“龙的天空”却因为选择线下实体出版为主要商业模式而被时代淘汰。

再看起点模式。正确模式带来正确的结果，VIP付费机制的确立与铺设良好的线下点卡销售渠道的结合，恰逢全国互联网基建如火如荼展开网络用户迅猛增长的红利时期，网络文学正式扬帆起航。

第二条线索，沿着网络文学市场增长和行业竞争的路径阅读。二十多年网络文学发展先后出现过三家真正意义上的大平台，即盛大文学、移动阅读基地和阅文集团。2004年至2008年之间，网络文学市场在发展中迎来一轮轮的内部竞争，生存、发展、抢占优势生态位成为业内平台的主要诉求。17K、纵横中文网先后成立，意欲冲击起点中文网的优势地位。此时，起点已经出售给盛大网络公司，2008年7月成立盛大文学，在并购策略下形成规模化大型文学集团。

2009年中国移动阅读基地开始发力移动互联网，这个新兴平台最终为整个网络文学产业提供了飞跃式的收入增长，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产业生态。而围绕移动互联网在WAP、H5、APP、微信生态圈等先后出现的新增市场，平台方展开了激烈的用户争夺。

2013年3月，吴文辉等起点创始团队集体辞职，接受腾讯投资成立创世中文网并着手整合腾讯旗下阅读业务；2014年4月吴文辉出任腾讯文学CEO；2015年3月，腾讯文学并购盛大文学成立阅文集团，吴文辉出任阅文集团联席CEO。拥有优质版权的阅文依靠腾讯强大的用户触达，在移动互联网领域完成了对移动阅读基地的赶超，这是资本力量对整个行业的又一次重新洗牌。本书记录了大量各方对此的预判和复盘。而最终随着互联网流量红利见顶，各平台又纷纷着力影视开发、内容出海、次元圈层拓展等业务，力争开辟更多商业可能。

第三条线索，沿着关键事件涉及方互相参照的路径阅读。同一历史事件在不同立场的参与者眼中，自然会有不同的解读。本书由此引发的第三个有趣视角就是可以从不同维度读到矛盾双方的各自阐述，尤其是在补充一些背景知识之后。比如实体书商和网络平台曾为作品的商业衍生价值展开过激烈持久的争夺；比如接受了不同收购方案的平台创始人的不同人生轨迹；比如身处不同行业生态位，受访者对类型小说未来发展完全不同的预测。

受限于经历、视野甚至行业规模，大多数受访者依然停留在强调主观努力的层面，尤其是对于未来浪潮的冲击，他们有的已经心生疲惫、有的已经不再敏锐。这是某种真实的遗憾，但“未来终究是属于年青人”的，而本书也恰恰是他们年轻辉煌时代的最好汇集。

二十多年来，伴随着中国现代化信息化工业化建设浪潮，网络文学从无到有，开辟出一个近200亿规模的市场，已经两倍于文学类图书码洋。它对全球数字时代的内容产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航向指引，在它的启迪下，中国互联网企业在视频、直播、短视频等内容赛道上完成了模式赶超，在全球范围内与美国互联网巨头展开正面角逐。

网络文学在文学和文化意义上，二十多年来也完成了类型小说的构建与繁复演化。而为市场提供巨大的娱乐价值之外，网络文学在折射时代情感、突破故事窠臼、传递文化内涵等方面，也逐渐成为当代文学的主力。

在人生最黄金的岁月中投注20年时光于一项事业，将之浇灌成长为参天巨树，《创始者说》的受访者们足以自豪。而无论他们已经离开，还是选择继续坚守，他们也都有足够的底气坦诚面对访谈。这种平等真诚，是日后考察网络文学发展史所无法忽视的。

当下，席卷网络文学的风潮是以头条系番茄阅读为领军者的免费模式。免费阅读的核心商业模式是依靠移动互联网广告分发系统进行流量变现，与起点创立的VIP收费模式的商业逻辑有巨大差异。同时，在用户使用时长争夺战中，网络文学应用时长占比断崖式下跌近四成。

下一个十年中网络文学市场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如果我们可以从未来回看，下一个十年的弄潮儿也大概率不会是这些受访者们。但也正因如此，邵燕君团队针对一个时代的群体代表在他们“退场”之前所记录下的细致回顾，显得尤为珍贵。

（作者：段伟，系网络文学网站“龙的天空”创始人之一、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