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地理空间的想象边界

网络文学促进了文学与技术的连接，开辟了新的文学写作与发表空间，拓展了多种类型文学的发展道路，并在“全民写作”与“全民阅读”成为现实的过程中，培育了成千上万的网文写作者和亿万级的网文阅读者。与此同时，以唐家三少、江南、沧月、老猪等为代表的网络作家，以其非凡的想象力，创建了诸如“云荒大陆”“九州”“西川大陆”“天舞大陆”等新的文学地域，开辟了文学中的陆地、领海、领空、地下及生死轮回、涅槃修真的新时空，极大拓展了网络文学的地理想象空间，并为之打上了深深的中国烙印，这是中国网络文学作家的又一贡献。可以说，在当今世界文学的想象力竞争，特别是文学地理空间疆域的想象力竞争中，中国网络文学不落下风。

理论上，文学地理空间的想象版图是无穷的，但从我们过往的文学创作来看，以现实主义的创作为例，在我们耳熟能详的现代作品中，就有沈从文的“边城”、萧乾的“果园城”、废名的“桥下”、韩少功的“马桥”、贾平凹的“商州”、李洱的“济州”，还有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笔下的“上海”等。在由唐传奇发展而来的武侠小说里，现实世界中的名山大川、荒漠狂野、寺庙道观之所在，也常对应着武侠虚构世界中的“江湖”与亚社会。这些独属中国文学的原创地域，既是属于作家本人的，也是属于中国文学的，对于文学的地理想象空间具有开疆拓土之功，但就其独立性、逻辑性等方面而言，这些作品仍显不足。即使在《山海经》《十洲记》《西游记》这样的经典“幻想文学”中，作家想象的边界也较狭窄。比如《山海经》，体现了我国先秦时期人们对未知国家与世界的大胆“勘探”，这些想象带有很强的纪实性，十分依赖现实空间的存在，作品也并未超出现实的足迹和工具范围。而我们引以为豪的小说经典《西游记》中，人物形象、情节、主题等固然有可无尽言说的意蕴内涵，但里面的人物生活空间，如“天”“地”“人”“神”“鬼”“仙”“妖”“精”“灵”等的生活地域与边界等，虽有许多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想象“创造”，但其中最主要的世界架构，如四大部洲——东胜神洲、西贺牛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则来自于佛教经典；在垂直空间方面，天宫、三十三天这些“上层建筑”虽为中国道教文化所有，但阎罗殿、十八层地狱等“下层建筑”却又与佛教文化有莫大关系。而之后诞生的《镜花缘》《聊斋志异》《灯花婆婆》《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作品，其想象空间基本也未超越《山海经》《西游记》的边界。至于《希夷记》《黄粱梦》《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异度”空间，则是“幻境”“梦境”，而非“实存”“实有”之地。比较特殊的如“桃花源”的设定，则是借助文学想象，于幻境与现实世界间架构起了一个奇妙的时空接口。

网络架空小说、玄幻小说、奇幻小说、穿越小说等幻想文学的兴起给中国文学的发展带来很大惊喜。一个个独立的网络文学“领地”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一些成熟的版域还开始具备了详细的世界架构、天文气候、种族谱系、语言习俗、政治体制、文化传承等严密的世界观要素。与过往的文学空间相比，它们的地理边界更广大、更自由，为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超能力”及精神层次的升级，生活与成长方式的改变及历经的生死考验等，提供了完整的逻辑依据。其中，“云荒大陆”“九州”“西川大陆”以及唐家三少笔下“天舞大陆”“天元大陆”“斗罗大陆”等设定，更是可圈可点。

“云荒大陆”是作家沧月邀请丽端、沈璎璎3人于2005年开始共同设计的一个奇幻大陆，作为“云荒系列”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共同空间。这个空间虽依旧与现实世界有许多接口，比如在空间结构上模仿了《山海经》；在时间结构上一方面比附公元纪年，一方面也能看出《银河英雄传说》中关于宇宙史设计的痕迹；在活动法则、政治结构上，小说则对西方魔法小说、奇幻小说的借鉴较多，如《哈利·波特》《冰与火之歌》《魔戒》等，但总体上，“云荒”世界已具备了高度自觉的架空意识，有了自己独立的山河四方、山川、水系、大泽、海洋、物种、荒漠、天空、城市和气候天文等，同时还有着属于自己世界的独特法则，如能量守恒定律、有条件的转移、反噬定律等；在人物活动上，这里主要设置了空桑人（居无色城），冰族（居叶城），鲛人（居海国），翼族（居云浮城），三女神、中州移民（居泽之国），西荒游牧民族（居砂之国）等族系，表现了中州人界（人类）、天界（神族）、异界（妖魔）等之间的争斗与恩怨情仇，其中还设定了详细的宗教信仰、政治军事体制、国家相互间关系等信息。每一个族类有具体的规定，如鲛人，他们“人首鱼尾”，“生下之初没有性别”，有“潜音”、身体均衡、基因强大等。为了强化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作家们还为云荒大陆配备了“可查”“可证”的详细版图，同时杜撰了“云荒大陆大事记”，梳理了时间与空间在云荒世界发展史中的重要交集。

“九州”世界则是网络作家江南、今何在、大角、遥控、多事、斩鞍和水泡7人共同创立的奇幻世界。它被设定为由盘古开天地壮举之后的结果，在中国神话的源头另辟了一个新的时空。在这个世界中，盘古是“墟”的精神体，由于撞击“荒”——也即混沌的中心——而产生了这里的“大地”、“星辰”和“天空”，同时产生了“第二批”神，并形成了九州的大格局。在空间形成的同时，“九州”的时间也就此开始。其版图始自古代“人族”建立的晁帝国，它们分别是殇、瀚、宁、澜、越、宛、雷、云、中各州。“九州”陆地分北陆、东陆和西陆，内海为涣海、潍海和滁潦海。这个世界的天文历法既不同于现实世界，也不同于以往的神话世界。这里的大地几乎可以无限延展，而天空也非现实宇宙中所见的“天无二日”，谷玄、太阳、双月、九主星在这个宇宙天空中按各自不同力量和运行轨迹，时隐时现，同时带来“天空”颜色和气候的变化。在种族设定中，有魅、鲛人（蛟）、河络、夸父、羽族、人族等，其中华族与北蛮（人族）人口最庞大，制度文明也最完善，但不具备其他各族的身体、技术、魔力等优势，种族分布在北陆（游牧文明）、东陆（农业文明）、西陆（城邦文明）三大文明带。在人文时间设置上，九州开端于“晁”帝国，后经“贲”“胤”“晟”“端”诸朝更替，一直延袭到“现时代”的“徵”朝，脉络分明。

“西川大陆”为《紫川》的作者老猪所创。空间上，它主要根据五大部族/家族势力范围分为五块。最西部是流风家，首都为远京；大陆西南部是林家，首都为河丘；大陆中西部是紫川家，首都为帝都；大陆中部是远东家，曾为紫川家和魔族领地，未建国；魔族居大陆中东部，首都为魔神堡；“野蛮人”居极东地区，是大陆最东部的神秘地带。这些地区各有自己独特的军政制度。种族上，西川大陆主要有两大种族和若干小种族，两大种族为人族和魔族，而小种族几乎全部位于远东地区，包括半兽人族、蛇族、矮人族、龙人族、精灵族等。时间上，这里借用公元纪年法，故事自335年光明帝国第十一任皇帝开始，至787年元老会决议通过紫川秀继任紫川家族总长结束。

就“打江山”“建领地”的数量而言，唐家三少凭一己之力创造了多个“大陆”，可谓成果丰硕。在小说《光之子》中，他将整个世界分为东边的天舞大陆、西边的里拔大陆和剩下的一片汪洋。天舞大陆上设有三个国家，分别是资源强国达路王国、骑士之国修达王国、魔法之国艾夏王国。里拔大陆的两个王国分别是由魔族统治的圣光帝国和兽人统治的岚武帝国。东西大陆隔天堕山相望。种族有人族、魔族、神、妖、精灵、龙族、魔兽、凤凰等。在《狂神》中，世界则分为神界、魔界和主人公所在的晋元大陆，该大陆生活着人族、魔族和兽人族，种族有矮人族、精灵族、龙族等。《善良的死神》中，世界被分为神、魔界和人类界，人类所处的天元大陆被分为五个“片区”：北方的天金帝国，南方的华盛帝国，西方的落日帝国和东方的索域联邦，而处于四大国中央、分别和四国接壤的一片面积不大呈六角形的土地则是神圣教廷，种族包括亡灵生物、精灵、普岩族、翼人族、半兽人族、暗魔族等。《冰火魔厨》中的仰光大陆则盘踞着五大帝国，分别是东方的奥兰帝国、东南方的奇鲁帝国、西南方的华融帝国、西北方的朗木帝国和北方的冰月帝国，另外还有神之大陆和遗失大陆，种族有龙族、龙人族、凤族、人类、神人、矮人、主神、冥巫、巫妖等。

中国的网络小说在架构各自空间时，整体上仍存在着三个明显不足：一是缺乏自觉的创造意识，没有意识到文学地理空间的建构是作家文学想象力的“硬指标”之一，也是一个国家软实力的一部分；二是缺乏严谨的地理空间想象能力，难以重新建构包括时间、政治、文明体系等在内的空间体系，只能与现有世界保持各种各样的“链接”，难以真正独立；三是我们的创作受益于或说受制于西方作品太多，我们的“大陆”从框架到细节，很难完全说是“国产”，从而理直气壮地宣示“主权”。但无论如何，网络文学中“新大陆”的纷纷崛起，无疑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良好开始与尝试。

如何以“视其所以”的方式评价网络文学？我认为应该在传统文学的审美标准之外，纳入一个综合的或专门的“创造力”标准，也就是说，评价网络文学既要考察它们的审美创造能力，也要考察它们在想象力尤其是在新空间、新事物、新思路的创造力方面有何重大进展，提供过哪些过往作品未曾提出的新东西？中华民族虽有浪漫主义传统和特别“能想（象）”的诗人，但我们这个民族“异想天开”的能力、“创世纪”的能力，尤其是将想象与逻辑相结合的地理空间的建构与推理能力还有待提高。网络文学中对新时空的想象、推理与逻辑建构可归为娱乐范畴，但它又未尝不可为国家的文化产业发展、软实力的提升尤其是整个文学创作思路的改善提供巨大支持。我们鼓励在文学想象的“无主”又“无限”的未知世界中更多“中国领地”的开辟，以此为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提供阅读想象驰骋遨游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