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骏声：以《窃明》为例谈历史穿越小说中的历史观

钱穆在《国史大纲》序中写道：“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近几年来，涌现了大量的历史题材小说。历史对于我们来说，已经逐渐摆脱了其固有的枯燥乏味的课本知识的形象。许多小说基于真实历史铺垫展开，赋予其更加直接的戏剧性和故事性，在新时代为历史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其中，灰熊猫的代表作《窃明》就是这股浪潮的领军者。

《窃明》讲述了现代人黄石，意外穿越回明朝后被一姓张的军户收留。从此开始投身明朝历史洪流的浩瀚之旅。

在那里，黄石结识了张再弟，赵慢熊等人。后来黄石选择参军，无意间投入将要叛变的孙得功手下。劝降李永芳失败后，黄石隐忍伪装成为后金间谍，希望反过来劝降孙得功。没想到他决心叛变，并任命黄石为千总。杨致远，金求德成为黄石手下。黄石作为双面间谍，前往后金，遇到皇太极。借助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受到了皇太极的青睐。围困镇江的过程中，黄石与毛文龙也结下了一面之缘。作为自己的亲信，孙得功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黄石。

很快，孙得功战场叛变，同时对黄石起了怀疑。明军沙岭大败，黄石奋力搏杀，返回广宁，杀败了孙得功，保住了广宁的粮草军械，也因此升为游击将军。只是他没想到，作为孙得功女儿，黄石的未婚妻选择了自杀。

在西平堡，根据对历史的了解，黄石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投靠毛文龙，发展自己的队伍。千里行军，一路艰险，贺定远等人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孔有德成为他的结义兄弟。黄石也初步了解步兵对骑兵的应对方法。

投靠毛文龙后，黄石选择在长生岛发展。期间，他返回辽西，见到了袁崇焕等人，在方震儒的帮助下获得了资金支持。此时长生岛聚集了各路人才，其中就包括鲍九孙，李云睿，邓肯等。太监监军吴穆也随后来到长生岛。在长生岛上，黄石结合西方军阵，贺定远的家传绝技，训练出纪律严明的长枪阵。在金州，以400人枪阵，对抗600多骑兵，创造了一死四伤，斩首四百六十七骑的奇迹。孙承宗的到来，给长生岛大量铁甲支持，魏忠贤也从太监系统中调拨铁甲支持黄石军队。火器在长生军中得到重视，发展，并在后来的战斗中起到了作用。

后金大举进攻旅顺，利用叛军，占领旅顺，并包围南关。张盘壮烈牺牲。黄石领军出击，解开了南关之围。救出了大量明军。后金的辽东计划破产。

后金视黄石为眼中钉，后金放弃复州，引诱黄石进入由70多个牛录组成的埋伏圈。黄石和友军奋力拼杀，杀出重围。吴穆，孙承宗等人对黄石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同时，在魏忠贤的建议下，天启帝将福王的女儿许配给黄石，为黄石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黄石不畏强敌，孤身一人前往后金，利用历史知识“杀死”了努尔哈赤，却因被朝中大臣排挤而调到了福建。黄石率领三营急行军以神话般的速度平定了安奢之乱，又开始平定倭寇。

历经艰险，黄石利用自己的历史知识，以一己之力排除万难，救明朝于生死存亡之际，终于是书写下了属于自己，也属于这个民族浓墨重彩的一笔。

《窃明》的影响力已经不局限于文字，它是国内对于明朝历史的理解差异产生的冲突的产物，而它也引领了更多人去重新认识明朝历史。作者灰熊猫本身就是一位历史爱好者，进入千禧年之后就逐渐在网络上发布一些自己的历史观点。他对于之前传统的“袁崇焕民族英雄论”保持怀疑态度。2004年阎崇年走上央视百家讲坛，鼓吹满清，为满清歌功颂德和洗地，灰熊猫在看过了阎崇年的讲座后，对阎崇年史料和观点持怀疑的态度。这一点在《窃明》中有着显著体现，在该书中，灰熊猫重塑了明朝独特的社会气质，展现了明末阉党与东林党之间的党争，并且通过对于史料收集和严谨的推理，大胆提出了大明罪人袁崇焕的说法，引发了网络上的巨大争论，到现在也没有平息。

灰熊猫让一个未来人穿越回了那个曾经辉煌一时，不可一世却又逐渐走向崩塌的时代，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朝代，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存在，而且也都或多或少对其有着了解。所以作者将时代背景放在明朝是一个极大的冒险，那意味着你要在有限的世界观里去描述一个大局已定的故事，你的主人公不能像往常一样频繁使用金手指，有着无解的主人公光环，没办法完全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去改变时代的潮流和前进方向。但是灰熊猫却仅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写下了这本小说的第一个字并且一直写到了最后。

《窃明》本身就是一本逐渐在成长的书，作者曾以《大爆炸》为此书命名并且在论坛发表，收获了一批忠实的拥簇，但是却因为自己的笔触稚嫩没能写出最好的水平，于是作者又彻底打乱故事剧情，重塑全篇，以《窃明》为题重现江湖，并且终于掀起千层之浪。而主人公黄石，他的经历，从开头至结尾，都是一个不断升级和成长的过程。他初到明朝，孑然一身，没有依靠没有牵挂，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细微的，无关紧要的，只能依靠着他从未来带来的历史知识为自己的生存博得机会。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读者更多的是欣赏历史，回顾历史，审视历史。但随着黄石的逐渐成长，当他已经有能力在书中创造出超乎于真实历史的故事线的时候，《窃明》则展现出了它的另一种风情，情绪更加浩大，剧情更加跌宕，这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读到这，我们已经完全陷入了这个故事无法自拔了。我想，这也是《窃明》作为一本历史穿越小说能够收获如此大成就的原因，它用故事本身的成长完成了升华。

《窃明》本身将笔头瞄准了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也是《窃明》跻身优秀作品行列的原因。

首先，对于党派和个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的分析和对比。本书之所以引发如此空前绝后的读者骂战的原因便是在于袁崇焕到底是不是明朝的卖国贼，偏偏作者在书中列举的诡异剧情确实可以通过已有的历史和缜密的逻辑推理出结果，书中更是直接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质问：

“袁崇焕，袁崇焕！金銮殿上，拍着胸脯向天子许下五年平辽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兰台对奏中，亲手接过皇帝双手奉上的尚方宝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来到蓟门之后，满口向朝廷保证必不令奴越蓟西一步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以一言而系京畿万千百姓安危，以一行而致亿万生灵的人，难道不是身为蓟辽督师的你吗？你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为什么不抵抗？你到底为什么不抵抗啊！”

袁崇焕的好坏之争直接导致了读者的分群，互相展开激烈的对峙，到现在都不能停歇。我们暂且忽略是好是坏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如果有一本书，它的存在能够让那么多人翻阅各种史料想尽一切办法去驳倒对方的观点，那么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它至少让一部分读者重新改变了对历史的看法，重新审视起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接受着的传统教育里的知识，给了大家去质疑去考证的动力，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其次，本书是在作者庞大的历史知识的基础上创造的，其中对于武装部队中的装备，建制和战术的描写甚至精细到战斗过程中的胜利成分配。灰熊猫特别注重于书中对于兵器的描写，因为他深知，在《窃明》发生的那个年代，正值冷兵器和热兵器交互的时代，新生的热兵器在当时刚刚出现，还存在着很多缺点和短处，而旧时代的冷兵器却又有着不同于热兵器的强力，简洁和便于配合的长处，这种极其矛盾的兵器时代极具书写价值，没有哪个时代能比这个时代更有书写讲述的价值了。

最后，对于社会制度运营的状态的描写更显出灰熊猫的功力，混杂的社会制度，旧时的管理生产制度和新产生的管理生产制度的更替，写出了明朝从繁荣到衰败再到逐渐崩溃的社会历程，让人读来不禁在心里感慨和叹息。

“这样一个曾经大杀四方的君主制王朝，为什么会被一个起初只有数万人的强盗团体推翻？”

明朝一共历经了十六帝，推翻了蛮族残暴的统治，从腥风血雨中拯救了华夏，为继承和发展汉文化做出了重大贡献。有成祖五征蒙古，扬威塞外，也有郑和下西洋，名扬四方，有抗倭援朝，护佑番邦。有灿烂多彩的文化和坚强不屈的思想的朝代，为什么一夕之间就这样分崩离析了。

这些问题，是每一个读完《窃明》的读者都会思考的，有人说这是因为作者的思想过于冒进，过于推崇明朝这样一个汉族建立的封建帝制。诚然，在网络上，很多人都会以“本人为强汉盛唐皇明粉，拒绝一切满清少民狂徒。”自我介绍。

不得不承认，《窃明》这本书确实继承了很多灰熊猫个人的民族主义思想和倾向，但这点也是本书如此激荡人心的原因，可以鼓动人心。不管是南官之战还是海州之战，无论是李乘风的自杀，张元祉的就义，辽人商人死前的怒火以及最为高潮京畿之战，太激动人心了，太能够引发共鸣了。不得不说，当看到文章中这样写到：“在黄石的印象里，翻开满清的历史，除了屠杀外能看到的就只有两个词：愚昧卖国。从满清开始，直到辛亥革命前，世界历史上再也没有一个中国籍的科学名人，没有哪怕一项属于中国的技术发明，这个政权，在两百多年的统治期间，竟然签下了一千一百个卖国条约，平均每年要签三个！”的时候，我们确实会为此感到愤慨。当看到黄石悲愤地说：“我华夏先祖创造的伟大文明，已经被摧残到这个地步以至于他都无法靠本身的力量复苏了，不得不靠从外来的文明中汲取营养才能再次站起来，无数的书籍被泯灭在这一片黑暗中，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祖先到底创造过些什么，当建奴污蔑大明是和他们一样的愚昧过度的时候，我甚至都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来反驳他们。”的时候，我也会为明朝的灭亡感到难过惋惜。但我想，作者的本意不在于反对和攻击，而在于反省。只有历史的反省才能让现在的我们不至于陷入历史的漩涡被淹没。我们要记住，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的生存奋斗过，抗争过，挣扎过，最后只是无奈的失败了，我们的民族和祖先虽然出现过许多败类残渣，但更多的是中华的脊梁，他们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愿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我们不能把《窃明》当作一部严肃的历史研究文学来看待，很多人都走入这样的误区，《窃明》本质上只是一部小说，虽然它被冠以了“中国第一部真实历史题材的穿越网络文学”的名号，但它不过是一个作者为了满足我们阅读需求而创作的作品，它的本质不过是让我们能够静下心来读完，然后有感触能动容就足够了，何必非得纠结于它的对错。过于较真只会让作品失去他原本的意义。

《窃明》本身也有自己的缺点，首先就是作者灰熊猫自身文字的不成熟，太过于书生气，这让人时常会跳脱于文章。其次，作者在文章中过于追求极致的效果，以至于有意无意间夸大了枪阵的效果，过于偏重军民的觉醒。以及作品后期，当黄石有了自己创造故事线能力的时候。作者明显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所以逐渐出现了过多使用金手指的地方。这说明，对于灰熊猫来说，他还缺了一些对于故事的掌控力，少了点严谨的故事逻辑，更合理的情感演化和对于人物设定的考究。

但它难能可贵的是没有像现在的网络文学那样过于快餐化，它不靠过于密集的情节高潮来吸引读者，文字本身还承担了一定的社会责任。它曾跻身于2008年及之前十年来十大网络文学作品。他获得的评语是：“一部已经引发巨大争论，口水滔天的争议奇书；一部能够令人热血沸腾、血脉偾张的历史战争小说；一部恢弘的历史之书、热血之书、战争之书、权谋之书。不读《窃明》枉读书，这是一部弘扬民族正气，拨乱反正的愤怒之书。”

它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就是警醒我们正视历史，在翻阅人们对于这本书的评价时，我看到了一段话，这段话曾发表于《窃明》的论坛讨论区，原文文笔潇洒，成为后来被反复引用的经典，我一再品味这段话，越看越觉得说得好。

“《窃明》不仅仅在于写活了一个明末，还在于给了我们一种残酷的真实和沉痛的反思。以建奴数万草寇为什么能屠杀大明三分之二的人口，湮灭天下？以大明广博疆域、百万将士官员何止于族亡史绝？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年代到底发生了怎样荒诞的历史事件？哪些人哪种制度哪些原因又该为这样泣血的历史结果负责？因为和谐，我们的历史对明末轻描淡写，异族的入侵变成了朝代正常的交替。

但是读《窃明》，我们知道了小冰河时期，气候对明国运的致命一击；我们知道了漂没，东林党为代表的明朝官员是如何的腐败昏聩；我们知道了辽西将门、军户制度，明军的战斗力为何如此的低下。我们还知道了毛文龙，这个东江以200人起家，孤军抗建奴，复土千里，救辽民数十万的浙江人，这个在《鹿鼎记》中被丑化，在建奴编著的明史中被贬低，仅仅因为被袁崇焕所杀而被我们所知的英雄。还有袁崇焕，这个相对毛文龙享有大名，被乾隆翻案被金庸吹捧被没有良心的满族“学者”捧上神坛，实际上却是空耗百万军饷、坐视军民被屠、友邦被灭，卖米资敌，擅杀同级大将、号称“五年复辽土”却被建奴打到北京城下，子孙摇身一变成为旗人的“民族英雄”。

不读《窃明》之前，相信袁崇焕帅才无双，关宁铁骑战力无敌，八千骑兵可以打败十万建奴；不读《窃明》之前，相信东林党人清白坚贞，极具才干；不读《窃明》之前，相信明朝皇帝弱智无能，无非木匠、烟鬼；不读《窃明》之前，相信康乾盛世统治下百姓幸福和谐。正如灰熊猫的起点笔名大爆炸，《窃明》真的是一个大爆炸。”

索尔仁尼琴说：“在我的生命尽头，我希望我搜集到并在随后向读者推荐的、在我们国家经受的残酷的、昏暗年代里的历史材料、历史题材、生命图景和人物将留在我的同胞们的意识和记忆中。这是我们祖国痛苦的经验，它还将帮助我们，警告并防止我们遭受毁灭性的破裂。在俄罗斯历史上，我们多少次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坚韧和坚定，是它们搭救了我们。”

对我们来说也是，我们曾拥有如此绚烂的历史，这历史中，我们经历过辉煌，也无数次陷入过绝望，那些美满和苦难，历经时间的冲刷，最后沉淀在了我们的血肉里。让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去记起它，去为它感到荣耀，去以它为鉴，有着重要而伟大的意义。

直到现在，《窃明》的影响力依然存在，依然会有人沉浸在黄石的故事中久久不能自拔，依然有很多人会为他争得面红耳赤。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只要感谢灰熊猫，用自己的心血为我们展示了明朝的另一面。

最后借一首读者写的诗作为结尾。

山河难移，志存高洁。

故国虽破，赤心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