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感”的营造与真实的缺失
以一个畅销言情作家的角度去衡量丁墨,她无疑是成功的。从2012年以《枭宠》(出版名《乖宠》)打响知名度以来,无论是悬爱、轻科幻还是商战,她的作品在题材选择与情节设置层面给予读者的都是一种引人入胜的新鲜感,跌宕起伏的故事线搭配契合渐进的情感线,再加上深情专一、勇往直前的男女主人公,既满足又出离了读者对于言情小说日益更新却万变不离其宗的期待视野,因此,受到追捧也是情理之中的。正因为如此,她的作品逐渐固化出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甜宠+刺激”式的独立风格。可是在业已出版的诸多作品当中,2018年完成的惟一一部娱乐圈明星文《挚野》,却呈现出一个与丁墨原本日渐鲜明的个人特色大相径庭的状态,成为了一部讨论度与争议性并存的有趣作品。
《挚野》讲述了一个看过了开头就能够预见到过程甚至结尾的简淡故事:性格外冷内热、对音乐有着极高造诣的美丽古琴老师许寻笙,因出租排练室的机缘结识了天籁之音与创作天赋并存的帅气主唱岑野和他的朝暮乐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倾心于岑野至真至纯的人格魅力以及音乐梦想,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加入乐队成为了键盘手、琴手与他的女朋友,随他参加音乐比赛,南征北战,不问方向;在他即将取得冠军却为了更好发展选择单飞的时候,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两年之后,身处娱乐圈之巅的岑野借机挽回爱意不灭的许寻笙,用一往情深的不变真挚打动了她,后来在许寻笙的帮助下跨越了莫须有的绯闻陷阱,两人最终喜结连理并收获了似乎来自全世界的祝福。
丁墨驾驭文字的能力极好,以致这样一个在主线情节上近乎乏善可陈的流水故事,在她层层叠叠的情绪渲染与氛围营造之下,配合女主人公许寻笙的淡泊气质,变成了一种看似平实又岁月静好,包含情感乌托邦式的饕餮盛宴。这种完全立足于现实背景之下,却旖旎美好到不可能成为现实的言情小说架构方式,被她自己称之为是“青春追梦题材”。
现实题材在言情小说当中,本身就是一种营造现实感的“话语”构造手段,旨在消弭作品当中虚构的“观念化的生活”与真实生活之间的距离。而《挚野》与其说是在塑造青年人的“追梦”,不如说是在为读者“筑梦”,作品的核心创作目标在于满足读者对于爱情的无限需要,这种旺盛的情感需要当中的爱情可以被塑造得极致唯美,成为超越一切的所在,仿若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虚幻梦境,但是只要作品营造的现实感足够逼真,能够给读者身临其境的幻觉,就能够产生庞大的精神效果。
相比于丁墨的其他作品,《挚野》在题材形态上更贴近当下青年人的现实生活,这就意味着它更加能够引发读者的代入感,这种代入感能够让读者将自身的情感投射到小说人物的情感当中,从而获得沉浸式的共情与感动,得到情感需要的充分满足,这是作品能够吸引读者的关键。然而,情感盛宴越是绮丽美好,男女主人公的个性特质越是优秀,这种虚构与真实生活之间的裂缝就越大。这种裂缝要想得到弥合,只能通过现实题材所营造的现实感来进行。因此,《挚野》当中的现实感营造十分用力。例如,岑野与乐队在成名之前窘迫的生活现状、乐队参加比赛时所遇到的黑幕,书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在面对利欲之时的现实态度,以及娱乐圈当中一些为人知却不为人道的隐性规则等等,都好像是当前社会冰山一角的真实状态,想要让读者信以为真。可这种被塑造出来的“现实”要为情感的尽善尽美来服务,就会与实际的“真实”之间存在着很大差异,从而造成叙事逻辑层面吊诡的悖论,以及人物性格层面前后的断裂,这从情节与人物两个方面都可以体现出来。
第一,情节罅隙当中的逻辑悖论。《挚野》的主线情节是一个简单的三段式结构:追求过程——成功与失去——失而复得。丁墨原初的设置意图可能是希望通过故事脉络的平淡简单衬托出情感力量的庞大,以期形成一个风格上的突破与创新。可是为了使得在这样缺乏惊奇感的故事脉络当中发展出来的爱情能够产生撼动人心的效果,作品里情感的爆发就更加需要依靠具体事件当中的矛盾冲突来完成,并且这样的冲突要相对激烈。
举例来说,许寻笙对岑野的感情由量变引发质变,是在加入了他的乐队,陪着他去参加乐队的选秀比赛的过程当中逐渐完成的。如果这一阶段的比赛一路都是顺风顺水的话,那么双向恋爱得以确定的情感浓度与冲击力就会大打折扣。因此作者在第一次分赛区夺冠赛里设置了一个比赛的黑幕,让原本应该属于朝暮乐队的湘城冠军以莫名其妙的理由落入了名不副实的他人之手,以至于他们只能以分赛区第二名的身份去参加全国大赛。此时,岑野的公开声讨意味着对于这次机会的拒绝,也意味着乐队所有人为了比赛所做的前期努力都会付之东流,可是他依然纵情地这样去做,就充满了一种对于音乐的纯粹热爱以及热血真挚的少年意气。这不仅在作品内部催化了许寻笙对他的认同与爱意,也满足了作品外部的读者对于这个人物的精神期待。
选秀黑幕这样的事件,既增加了作品的起伏感,又使得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递进了一个层次,还能够拉进与读者距离的现实感,有一箭三雕之效。然而,这种事件背后的真实问题是作品无法深入提及的,因此事件产生的矛盾需要在作品当中有一个想象性的解决。这种想象性解决并不是从根源上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因此作品所塑造出来的“现实”本身和真实的社会生活就会相距甚远,从而产生逻辑悖论:
在湘城分赛区的比赛失利之后,岑野带领朝暮乐队转移阵地,接受邀请在家乡申阳分赛区夺冠并且进入了全国总决赛。且不说同一个全国范围内的大型比赛的同一个主办方,在赛程、赛区与赛制的管理方面是否应该具备统一的要求与管理模式,这种跨区参赛的可能性是否成立,单从遭遇黑幕后依然选择同一比赛去参加的行为走向,这个情节的设置就和岑野与许寻笙先前人物设定当中纯净的精神洁癖相悖了。
在这部小说当中,情节上诸如此类的逻辑悖论还有很多,例如岑野重新找回许寻笙之后和所属公司的隐藏矛盾,突如其来的爆发又突如其来的和解;再如岑野因为自己哥哥的丑闻而莫名其妙地被全网拉黑,在事业飞速跌入谷底之后又因为许寻笙和朝暮乐队昔日成员的几条力挺的微博就获得了舆论风向的反转而重新走上娱乐圈神坛……这样的逻辑悖论产生在小说“现实”与社会真实无法跨越的鸿沟之上,是“青春追梦”言情小说难以弥合的情节罅隙。
第二,性格断裂背后的合理性缺失。如果说情节上的逻辑悖论还能做到隐藏在作品的字里行间不露痕迹的话,那么作为一部“筑梦”的情感盛宴,《挚野》在人物性格层面的合理性缺失与前后矛盾就是异常鲜明的了。
以最为重要的男主人公岑野为例,作为一部言情小说主要的情感来源之一,岑野的人物形象势必是趋于完美的,读者能够清晰地认识到他在各个方面走向极端的出类拔萃,这样才能够以他的蓝本去建构一个拉康意义上的理想化的大“他者”去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然而,能够满足读者情感需要的并不是雕塑艺术品般完美的静态纸片人本身,而是通过人物形象所产生的情感。要使岑野对许寻笙的感情显得更加的弥足珍贵、故剑情深,有那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人与坚贞,这份感情就必须经历一场波折。作品中这场波折的主要内容是岑野听从主办方与投资方的意愿决定以单飞作为未来的音乐发展方向,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乐队成员,也没有放弃对许寻笙的爱,是许寻笙自己接受不了岑野的最后决定而选择离开的,这就给岑野的情感提供了一个从一而终的延续性,然而延续当中的波折要足够深入,因此文中设置岑野与许寻笙断交两年之久。
如果说许寻笙一去之后就心灰意冷地放弃了这段感情也就罢了,这里断交两年十分不合理的关键在于许寻笙只是离开岑野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地方,既没有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也没有逃离岑野的视线,因此,岑野想要联系到她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并没有。他在等待一个功成名就的契机,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因为两年后的重逢并不是他成功的时间节点,他也并没有一发迹就立即去挽回她。对于一个号称是自己毕生挚爱的日日思念之人,整整两年没有丝毫的交往,却在两年之后突然像潮水一样呼啸着涌入了对方看似平静的生活,无论是失联过程中的刻意忽视,还是重新联络之后的强势入侵,对于一个真正深爱对方的正常男人来说,都是突兀且不合理的。这其实是过于重视感情的层层铺垫所造成的人物性格的前后断裂,使得人物在完整性上缺乏“真实”的说服力。
无独有偶,这种性格的前后矛盾在女主人公许寻笙身上也有体现,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许寻笙原本是清冷恬静的谪仙式人物,这个人设本身就充满了扁平的极致性,可是在与岑野分开之后却主动入世做了抛头露面的酒吧歌手,作品中给出的缘由是远离寂寞,也是对热血少年时刻洋溢着的激情的无限怀恋,可是这种突然的反转过于注重情感的决定性因素,没有完整地塑造好人物性格的过渡与承接,所以会给人轻微的前后矛盾的不真实感。
总的来说,无论是情节层面的逻辑悖论,还是人物塑造层面的断裂矛盾,主要是因为作者把绝大多数的创作精力与创作目的投注在了饕餮盛宴似的情感绮梦的营造上,而使得其对于“真实”的塑造极度匮乏,这与此类作品读者的情感需要是密切相关的。当下青年读者精神内涵的成长语境,正是一种通过编码方式让他们感知不到真实的现实,从小置身于其中的文化符号就是与生活本来面目大相径庭的、由话语塑造而成的世界,他们所知道的世界是这个世界允许他们知道的样子,而并非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因此当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终于无法避免地得以窥见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的时候,他们的观念与认知就会因为期待视野的落空而发生分裂。此时,他们自身存在的意义被模糊,主体意识没有办法得到完整的建构,情感与心理层面的精神欲望就会单一化,从小说主人公这样的“他者”身上去求得想象性的满足。也就是说,类似《挚野》这样的、在现实中为读者筑梦的言情小说,提供了一种饮鸩止渴式的逃避方式:当你在物质与精神层面的需要在真实当中无法得到满足之时,不如把它们全部转化为情感需要在梦幻当中得到满足;当你在真实当中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时候,不如来到小说的情感饕餮宴所炮制出的完整唯美的所谓现实当中,通过将理想人物的理想生活代入自身,来完成自我主体意识的建构。
正如《挚野》中表达的那样,娱乐圈也可以有真挚的情感,可以有幻梦,有童话。可是,梦醒了离开这个故事之后,我们是否能够意识到,“现实感”与“真实”是两回事,梦境也终究变不成现实。梦境当中的情感盛宴越是丰盛,我们在饕餮之后与真实的距离就越遥远,一旦重归真实的生活,我们饥荒似的精神缺失就会愈加严重。这种与“真实”密切相关的饥荒应该如何弥补,小说本身却并不会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