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等查问其故,秋香道:“定是奚囊夫妻,又在那里淘气了。”水夫人问:“奚囊夫妻因甚淘气?紫函去看,若是,夫妻二人,都叫进来。”秋香道:“奚囊不愿成亲,也要学学相公样子,等他一个啥仔金姐;玉奴不服气,两日变面变嘴,与奚囊使性哩。”水夫人道:“这小奴才等甚金姐、银姐,玉佳知道他的事情吗?”素臣道:“孩儿不知道,他在海船上,曾有个强盗,把妹子许给他,已定过礼,没有成婚,不知叫甚名字。”水夫人道:“定是这个缘故了。”素臣道:“那是景王的党羽,那女儿相貌又丑,奚囊也并非情愿,怎恳恋着他?”水夫人笑道:“上行下效,总是玉佳做的样子不好!要知玉奴,怎肯似二姐、三姐一般安心等待,自然该有气淘了。”璇姑不知就里,私问鸾吹。鸾吹把空结花烛之事,大概说知。璇姑局?不安道:
“多蒙相公如此垂恩,两位姐姐如此尚义,只是愈令奴消受不起!”水夫人道:“我已定下次序的了,除媳妇之外,是你居长,以后可呼他二人为二妹、三妹;大小姐既与三人姊妹称呼,竟称他为大妹便了。”璇姑愈觉不安,却不敢违逆,只得与鸾吹俱称遵命。
紫函已将奚囊夫妻叫来,双双的跪在地下。水夫人道:“你们结亲才三两日,怎便嚷闹啼哭,成何规矩?”奚囊道:“小的不敢嚷闹,是他不听说话,教训他几句,是有的。他就放出野性,嚷闹起来,惊动里边,这是小的该死!”水夫人道:“你说甚话,他不听你?”奚囊又不肯说,呆着脸,汪汪的流出泪来。水夫人又问玉奴:“他说甚话,嗔你不听他?你是个女人,怎放出这般声气?”玉奴哭道:“玉奴原是好人家儿女,落在强盗手里,年纪小,没奈何;太太和爷作主,配给他,就是夫妻了。他安心不要玉奴,扯着谎骗人,开口闭口,说玉奴是强盗婆、二婚货。玉奴也是爷娘皮肉养下来的,怎受他恁般凌贱?苦不过,哭几声是有的。只求太太作主!”说罢,泪如雨下。水夫人怒喝道:“奚囊,你这小奴才,好不知世事!我与二相
公作主配给你的人,你怎敢如此作贱他?娼妓尚许从良,从来说是入门为正,怎只顾牵他头皮,说那以前的事?紫函,取板子来,叫锦囊打这小奴才!”奚囊连连磕头道:“太太息怒,小的情愿领打!小的也不敢是这样骂他,也是气头上,因话搭话,说出来的几个字,他就拿住筋节,整日合小的淘气。小的阿妈已经打骂过小的,他总不息气。小的也知道是太太作主,小的怎敢凌贱!小的有个苦情,小的也不敢说,小的情愿领打,只求太太开恩!”水夫人道:“你有甚苦情,快实说来?”
奚囊呆了脸,连连磕头,又不肯说。水夫人道:“我已知道了。秋香说的,你恋着金姐,不愿与玉奴成婚;想来也不过是强盗女儿,又是景王的党羽,怎生去娶他?二相公看见他的相貌又丑。你毕竟恋着何人,快快实说?免得吃苦!”奚囊着急道:“秋香姐动不动就是一场果子,小的说甚金姐、银姐!那陈海鳌的妹子是个贱人,小的怎愿与他结婚?都是秋香姐葬送小的了!”秋香道:“我晓得啥子陈海鳌、B03D海鳌?你不是对文伯伯说的,一个金姐,生得标致,武艺又好,比玉奴差不多儿,又待你怎样好法,怎样罚誓,生生世世做长久夫妻?如今叫文伯伯来对看,是我葬送你的?你葬送你的?”奚囊被秋香顶得对针,重复磕头,含着泪道:“小的实说罢,只求太太开恩!小的沉在湖中,蒙尹官人救起,把小的看待得好,小的感激他。他娘子待小的,就像男女一般,小的也感激他。他一个心爱的丫鬟,名叫阿锦,把小的就像嫡亲兄妹一般,替小的缝补鞋袜,浆洗衣裳,留茶顿饭,异样的疼着小的,小的也感激他。官人、娘子都要把阿锦配与小的,小的彼时日逐想念主人,不知生死,不愿成婚,苦苦的辞掉了。背地里,阿锦怨小的薄情。小的告诉他说:‘小的是文氏世仆,现有父母在家,主人待小的好,知小的深,平昔私心愿与主人同生同死。主人与小的同落下湖,若有不幸,便须回家报知太太、父母,痛哭一场,自寻死路,省得误你终身。若是主人还在,小的再来,求官人、娘子,与你做长久夫妻。’阿锦那时回嗔作喜,说道:‘你若真有此心,我情愿死守着你,一生誓不嫁人!’小的与他赌过誓来,小的该死,这是实情,只求太太作主!”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水夫人道:“你当真有这话么?多分是你捏造出来?”素臣含着泪道:“母亲,这话果是真的,尹雄夫妻曾说过来。真个要把阿锦配他,他因想念孩儿,抵死不愿,日夕悲哭;尹雄夫妻因此愈加爱他。只不知背地里与阿锦立誓之事。”水夫人慨然叹息道:“这却亏他,煞也难得!休说奴隶之辈,得势则聚若蝇蚊,失势则散若鸟兽,甚至卖主求荣者颇多!即衣冠名教中,讲说道学、夸谈经济者,少什么看风使舵,临危下石之人?古人云:‘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诚看破世情之言也!奚囊小人,乃能为君子之行,不以生死易心,可怜可敬!就是阿锦,亦非寻常女流可比,虽不合结私恩于前,而却能释私怨于后,守株待兔,誓不嫁人,此意殊属可感!但此时事在两难:若欲玉奴另配,则前日已结花烛;若欲留待阿锦,则吵闹何时可止?却是一件难处之事!”玉奴侃侃然说道:“太太免费清心,玉奴有话上禀:奚囊这些说话,玉奴只认是假造出来的,故此不服;如今据爷说来,竟是真的了。玉奴幼年无知被辱,至今懊恨,岂肯再为无耻之事?情愿安心待他锦姐,锦姐一世不来,玉奴情愿空守一世,再不吵闹。只是奚囊以后,也不许再牵玉奴的头皮,叫玉奴没脸见人!”水夫人大喜。奚囊连向玉奴磕头道:“你若肯待阿锦,我就感激你极了,还肯揭你的头皮么?”这几个头,磕得合房人俱好笑起来,连门外文虚夫妇,怕奚囊吃打,闪在丫鬟,小厮背后偷看,也笑得眼睛没缝。秋香悄悄把手在鼻上捋着道:“怕老婆的都元帅,可不羞吗?”紫函怕水夫人看见,忙把秋香拉在背后去了。水夫人令每席上各撤两碗两碟,又是两壶酒,赏他二人。吩咐道:“你们夫妇,从今日和好起便了。”奚囊、玉奴齐磕了头,领着酒菜,自去请同文虚夫妇合家欢饮不题。
二人去后,田氏、鸾吹等俱啧啧称赞奚囊道:“这小厮气概虽本不同,却不知他有这等忠心,恁般义气。”水夫人道:“因奚囊好,便连玉奴也好,看他一时感发,便满面温和,从前那一种愤懑郁勃之气,都消化尽净。所以说:‘诚能动物’;又曰:‘刑于寡妻’;不是奚囊这一片诚心,那得感化如此之速?此齐家之道,所贵反求诸身也!”素臣起身,拱立受教道:“母亲训示,真是格言!”田氏等也俱肃然敬听。席散后,安顿璇姑宿处,水夫人命再设一榻,与素臣对面。璇姑道:“二妹、三妹宿在何处,奴去那里宿罢。”水夫人道:
“木四姐可去与二姐同宿,我还要问你些话。你岂寻常女人,何嫌何疑?竟宿在这边便了。”璇姑不敢再辞。鸾吹别去,各人收拾安寝。水夫人上床,又与璇姑问答,至红豆性情、学术,璇姑道:“那真是神童,性情和厚,学术醇正,更一心为国,翊护东宫,消弭衅隙,如李邺侯之于唐代宗,真国家之福也!知道奴系相公之妾,便百般亲热,说当今之世,擎天玉柱,惟相公一人耳!”水夫人额手称庆,素臣尤局?不敢当。直讲至四更将尽方睡。
次日,素臣去见任公,说起璇姑之事。任公大喜道:“原来就是刘家大小姐,太监只说是一位水夫人的亲戚,东宫爷吩咐交给丰城县转送,却不知自家眷属,可喜,可喜!那一个黑面女子,又是何人?”素臣说是罪臣之女,把难儿本末,述了一遍。任公太息道:“如今籍没入宫的,都是功臣,那里是罪臣之女!”素臣道:“岳丈还是大概就时势而言?还是实有所据?”任公道:“我所言在有据无据之间;前日,有乡亲来县,说征苗的副将林士豪,以功获罪,奉旨籍没。这林士豪,是我同乡好友,知之最真;因这样人都籍没了,所以罪臣都是功臣。”素臣大惊道:“林君削职,已是奇冤,怎至籍没起来?”任公道:“因逆苗旋反,杀伤了官兵,冒监又把这罪名,卸在林士豪身上,冒监止革去蟒玉恩荫,仍管镇抚司事。你说,如此赏罚,将来何人还肯用命?”素臣叹息不已。回来正值东方侨差人来请,忙忙的又出城去。到了门上,就是两乘轿子进门伺侯。东方侨出迎,便问:“曾否用饭?”素臣答:“已用过。”东方侨道:“如此,就请上轿。”素臣问:“欲何往?”东方侨道:“小庄虽已收拾,未知适用与否?同先生去一观,该更改的,便好更改。”素臣不安道:“只借半亩之宫,容膝足矣,怎累老先生如此费心?”二人同上轿,抬到庄上来。这庄子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层崖峭壁中,忽开几里平地,结成这个庄子,并没一个庄邻,四散住着数十家,俱是东方庄仆。山上有物可采,河中有鲜可钓,荇藻交加,野花互映,只一条仄径,通出山外,若以泥丸封固,竟是别一世界,东方侨世宦世富,故有此福地。四围山根,一带河租,俱是东方家完纳,这几里内所有平地,又都是他的产业,所以此中竟没有一外人走得入来。庄内廊屋参差,栏杆曲折,洞房窈窕,堂户张皇。后面叠些怪石,借着山势,就成一座园林。复引着庄前的溪河,绕将入来,成一巨沼。沼内芰植菱,广蓄游鳞,中间水榭数间,四面渔舟几只。山是真山,水是真水,有四时不断名花,八节常歌好鸟。苍松翠柏,势若虬龙;菟丝女萝,纠同蝌蚪;苔藓成茵,葡萄满架。仙鹤、锦鸡、鸳鸯、翡翠、青猿、白鹿、玄兔、红鹦,复不惜重价购买,许多珍禽奇兽,充其中。危崖悬瀑布千寻,幽洞露天光一线。琼楼玉宇,高处生寒;茅舍草亭,平原涉趣。真如金谷园中,珊瑚满地;不少玉津篱畔,鸡犬数声。素臣是不求安饱的人,见此名园,也就心旷神怡,叹赏不置。
东方侨引着园内走了一遍,复行到外边来,一一指点与素臣知道:“这五间安乐窝,带着几间厢房,可奉太夫人为寝息之所;这几间博古轩,通着课鹉亭,可为令兄先生读书课子之地;这一座日观楼,带着四面的楼,片羽楼、璇玑楼、素心楼、潇湘阁、切湘灵。天绘阁,可为先生暂隐,其余轩阁亭榭廊馆,俱可随意居息。但愧主非贤主,不足以速嘉宾!”素臣道:“晚生寒士,只数椽茅屋,便可栖身,何敢僭此非分之福?既承盛意,只这五间安乐窝,带着那些厢房就够了,别处断不敢当!”东方侨大笑道:“弟与小儿,仰慕先生名世之略久矣。枳棘非鸾凤所栖,不过聊表此忱耳!先生异日,列鼎鸣钟,分茅胙土,建汾阳之第,赐平泉之庄,方足安麟凤之仪,息龟龙之驾,区区片席,何足让哉?”素臣局?道:“晚生樗栎庸材,何敢当华衮之赐?此系老先生致政归田、逍遥物外之所,岂可因晚生之故,而反致无养闲之地?老先生固非营此菟裘,晚生亦岂虚为退让?但按之于理、于情、于分,均有所不可耳!”东方侨道:“此庄原系祖遗,并非弟之手构。弟居半城半郭,虽非近市,朝夕得所求焉。窃附晏婴之志,原不常到此庄;即到此庄,亦止静坐黄石轩中,做些工夫,春花秋月,实实辜负他的。小儿在家,也只在那边书室中读书,如今又未得即归,总属空闲,先生何必过拒?弟留西边那一带,为弟及小儿回南下庄栖止之所,与这边绝不相通,只合着三间庄门,极是稳便,先生若再过却,便以弟为不可交之人了!”因即叫人摆饭在愈读斋,着小童引导,从庄门内,西半边一个小角门开进去,第二进小小三间的陆舟,悬着一个匾额,是愈读斋三字。素臣见满架图书,暗忖:是东方旭读书之所,取唐皋愈不中愈读之意的了。回头看门上一副对联,是“缄口不发一论,键户不交一人”。柱子上一联,是:“读完天下奇书,听透古人好话”。东方侨道“此皆小儿狂言,先生当有以教之!”素臣道:“不发一论,惧白圭之玷也;不交一人,严比匪之防也。六经为天下奇书,读而不完,有遗理矣;《郑卫》亦古人好话,听而不透,无真悟矣。即此数语,其人之学问心术,醇正精深可知,安得为狂乎?”东方侨大喜道:“此虽先生奖诱后学之意,然把他一片好奇嫉俗之念,指出病原,下以对症之药,使之消化净尽,真洪垆点铁,化顽神手,不胜佩服。”素臣用过饭,东方侨又领到黄石轩来。素臣见壁上粘着一联,是“主静立人极,无欲见天心。”一个小小的匾额,题着“黄石”二字,暗忖:是取谷城山下之意,此老原来是一个好道的。因看着架上牙签,都是些《黄庭》、《道德》、《南华》、《参同》之类,因微讽道:“老先生内养功深,想已丹成九转矣?”东方侨道:“弟最恼的,是育婴炼气,使符设?,这许多邪魔外道。所爱者,只有《老》、《庄》、《关》、《列》这几部书,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相合,以
此收摄身心,屏绝嗜欲,可以寡过,可以养生,性命双修,逍遥自得,此中微妙,实有难言。但工夫未到,不能探其元珠,为可忧耳!”素臣道:“老先生之好道,与世之好道,固迥异矣。然以《老》、《庄》、《关》、《列》之书,有合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则未免比于美玉,视鱼目为明珠。所云性命双修,窃恐性其所性,而非圣人之所谓性,命其所命,而非圣人之所谓命矣!晚生少年末学,何敢与老成先达,另有异同?然平生有谨守者,此崇正辟邪之心,虽鼎镬在前,斧钺在后,亦所不避!况老先生从善如流,虚怀若谷,且待晚生如骨肉,而敢不直陈其愚,则晚生之罪滋大!不揣冒昧,可得而详辩之乎?”
东方侨大惊失色道:“老庄之学,与圣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迥非瞿昙幻说可比,怎先生竟以为邪教起来?且请问:老庄之性命,如何不同?”素臣道:“圣人之性,是仁义礼智之性,扩而充之,以保四海,此圣人尽性之事也;老庄则以仁义礼智为贼性之物,而以清净为尽性矣。圣人之命,是理宰乎气之命,夭寿不贰,终身以俟,此圣人至命之事也;老庄则以格致诚正为害命之事,而以昏默为至命矣。故圣人之主静,以敬戒慎恐慎,其静也常惺;老庄之主静,以忘去知离形,其静也常槁。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而万善咸归;老庄之无欲,一念不起,而四端俱灭。圣人之主静,惟常惺,故喜怒哀乐,发为礼东兵刑,位天地,育万物,故能立人极。老庄则槁矣,方且遗世独立而何与于人?圣人之无欲,惟万善咸归,故仁义礼智,即通于元亨利贞,先弗违,后奉若,故能见天心;老庄则四端俱灭矣,方且坐井观天,天安可得而见?与释氏之以理为障,乃一而二、二而一者。其于圣人之学,南北背驰,水火互异,更不止之于美玉,鱼目之于明珠也!”东方侨目定口呆,罔知所答。素臣道:“子朱子云:‘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惟弥近理,故学者惑之;惟大乱真,故儒者惧之;此非仓卒论辨,可以辟之而廓如。老先生如不弃葑菲,将来献芹有日,当以刍荛之见,详悉陈之。”东方侨道:“弟此时实无可措辞,当以先生之言,深思十日,再求大教。”
素臣谢别而归,把庄上园亭布置,从进山起,直说到花园之内,这些名胜,一一述完。田氏等俱神飞色动,如馋口人听说极美的美味,贪杯人听说极美的美酒,虽未见面,而津津??,满口流涎。水夫人愀然道:
“恁般所在,人皆以为乐土,我则视若愁城;若有别处可居,断不宜往。只是现无托足之所,且又应承了他,迁期已定,不可变更,如何是好?”田氏等知水夫人之言,必有所见,正在推想其意。紫函、冰弦等一班丫鬟,不胜错愕。秋香忽插口道:“太太言之差矣!秋香只不信二相公的话,若果是真,不要说常住在那里,就是游玩一两日,也不枉为人一世!怎太太倒说是啥愁城,不肯搬去起来?”秋香这几句话,把田氏等俱吃一惊。素臣以目斥之,悚然起立道:“母亲之言,是陶侃运甓之意,恐孩儿不肖,处此乐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壮心日灰,惰气日胜,故有此忧;但孩儿自视,尚不至为富贵所氵㸒,望母亲勿以为虑!”水夫人忽听秋香之言,正觉好笑,及闻素臣所说,不觉勃然道:“玉佳无礼,怎在我跟前这样放肆!”素臣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
田氏见水夫人发怒,素臣跪下,吓得慌张失措,跪在地下代求。璇姑、素娥、湘灵一齐落跪。水夫人道:“不干汝等之事,且都起来。”田氏等那里敢起,都道:“未闻夫跪于前,而妻妾敢立于后者。”水夫人并令素臣起立,素臣不敢,被水夫人喝了起来,田氏等方齐起立。水夫人道:“圣狂之分,只在敬肆二字。富贵不氵㸒,是何等本领,故孟子以为大丈夫。你竟公然以大丈夫自居,侈肆极矣,尚安望有进步乎?孔子大圣,而云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尔乃云尚不至为富贵所氵㸒,一敬一肆,相去天渊,一圣一狂,亦判若黑白矣!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必阅历过,乃为实得;还金却色之事,有志者皆以为可能,然必实处其地,实为其事,方可曰能,然亦只可云仅仅免得,幸而不辱,不可嚣然自负为能也!试问尔富贵乎?曾富贵而不氵㸒乎?何所见而肆言若此?汪信民云:‘咬得菜根,诸事可做!’诸葛武侯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故贫贱忧戚,玉汝于成。人不从忧患困苦中来,其精神多散,志气多颓,筋骨多弛放靡弱,无以任重而道远。你所说的,庄子无处非赏心之物,随时有行乐之地,此真伐性之斧斤,而阂道之墙壁也!古人视晏安如鸩毒;孟子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虽凛如冰渊,尚恐有怀安败名之虑,况以肆心处之,其祸立见矣!非特愁城,正不啻罟陷阱耳!”素臣复重跪下,汗流浃背,涕泪交颐,顿首认罪道:“孩儿知罪!孩儿良心已昧,全亏母亲一番正论,提醒转来!孩儿见猎心喜,遇此武陵、辋川,竟有渊明、摩诘之意,此时心中已视如嚼蜡,且为畏途矣!将来到那边,严立课程,检点此心,断不敢废时失业,以受鸩毒之祸也?”水夫人道:。“这便还可,但‘言之非难,行之维艰;’非时时省察,刻刻防闲不可也!”说毕,复向田氏等道:“汝等宜交勖之!”
璇姑等初时亦疑水夫人为过当,及听说许多道理,便觉爽然自失,听到后来,愈觉有味;回想自己初时欣喜得意念头,真妇女童稚之见,不觉愧悔交集。田氏是常闻教训,尝熟江瑶柱的人,细细咀嚼,更觉津津满口,其味无穷!因一齐敛衽道:“谨依慈命!”秋香说这番唐突水夫人的话,不加斥责,紫函、冰弦是见惯的,还不以为怪;晴霞、生素见过一两遍,虽足怪异,亦不为甚;独有璇姑带来一个宫人,名叫小躔,满心怪异,竟形之眉目,不觉满面都有怪异之状。水夫人心知其故,且此番秋香说话,更比从前放肆,亦不便置之不议。因向璇姑等说道:“秋香这丫头,屡屡没规矩,我俱宽恕他,不加扑责者,其中有个缘故,听我道来。”正是:
敬爱真能及犬马,死生曾不改心肠。
总评:
奚囊诉出苦情,更得素臣实之以所闻,令人忠义之心油然而生。此出色写奚囊,与前回撞进代打、乱捎乱滚印证合一,以后亦俱以上等笔墨写之,此所以视尹雄友朋,皆有夷然不屑之意也。作者于素臣妻妾、朋友、亲知、仆婢俱如意抬写,而妾如璇姑、友如长卿、仆如奚囊尤极力抬写,以作第一层衬托者。
水夫人慨然叹息一段,透辟深挚,其感发贤智、愧励不肖者,至切至显,断阿锦功罪,铢两悉称,以此著为典论,吾无间然。奚囊连向玉奴磕头,但觉其妩媚可爱耳。秋香乃笑其怕婆,可谓不解事、没心肝。婆子因奚囊拜王奴,即以诚能动物,刑于寡妻,提撕素臣、水夫人,真是不肯放过一事。
难而突如其来,即点士豪籍没之事,心灵手解,亦心手俱调。
写浴日山庄便直辟出一处桃源,令人眼赤心热,恨不插翅飞入,乃即水夫人一番议论,作千百斛冷水.兜头连一连二浇之,顿觉冷气入骨,此为造化在手。左氏时有此种作用,子长、孟坚即未道及只字。
剖别性命主静无欲一段,如秦镜高悬,百怪走避,虽使老庄复生,何从置之?不知数千百年来,何以如出—口,谓道德经与吾道相合而有助也?作者本领固在真西山先生之上。
水夫人云:“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阅历过,乃为实得。”此孔子、曾思相传,实学与释氏判隔云壤者。论语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大学致知,必本于格物诚意,必要诸修斋;中庸学问思辨,必归于笃行。释氏则一悟便了,素臣之辟邪,得力于母训者多矣。
小躔初入,药笼合与泡制,故以怪异。秋香发之,若怪为不怪,便无味无性,牛溲马勃之不若矣。虽欲泡制,孰从而泡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