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道:“莫非大小姐病势有甚变头么?”酆升道:“不是,大小姐今日闻说又健旺些。是老爷有甚要紧事,急待洪老爷去商量,站在三堂上立等,一刻也缓不得哩!”长卿笑道:“敢是有甚前程干碍?这也是极平常事,何至如此!遂起身告辞。酆升吩咐轿夫,加力飞跑,自己跨马,连加几鞭,先赶入城禀报。
长卿被这几个轿夫乱跌乱撞的颠入县来,任公接住,扯进内书房,低声说道:“贤侄出衙后,即得一信,朝廷因粤西荡平,祭告天地,采选童女,歌舞侑神。每省差内监二名,督司其事,不日就要出京。大小女虽现议受定,而素臣岂能即归?二小女亦未字人。急切之中,如何是好?”长卿道:“郊祀何用女子?歌舞数亦无多,怎便差人往各省采选?这是敝衙门专司之事,小侄若在京中,必为飞章谏阻。世妹,幼者既未字人,当从权于此地缙绅之家,择一佳婿。长者已禀知文伯母,于十九日行聘矣。已字之女,也可选去侑神么?老伯但请放心!”任公着急道:“老侄怎说这样迂阔话儿?皇上托名侑神,其实听番僧邪说,要采美女做鼎炉,学天魔之舞,起无遮大会,供养那些活佛哩!旨意是:各省官民,凡有女,年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不论已字未字,但未出嫁者,俱送官采选,违者即以蔑旨论哩。”
长卿长叹道:“番僧流祸,一至于此,素臣闻之,当发上冲冠矣!”任公道:“老夫因没主意,急待老侄设策,怎专讲闲话,不发一谋?”长卿道:“定静安虑,一些也凌躐不得!小侄被轿夫颠坏了,须定一定心,静坐一会,才好发想;老伯若再催逼,便无从想起了!”任公没法,唯唯入内,只见任夫人母女哭做一处。任公道:“不是哭泣的事,夫人平日极有智谋,怎今日就策划不出一个妙计来?”任夫人道:“这事实是没法,文郎远隔数千里,何能插翅飞回?素文这等才貌,岂堪配以庸流?如今仓卒之中,连庸流也没处择起!你叫我有甚策划?你现任做官,衙中耳目众多,逃又逃不去,诈死又诈不来,假说嫁过又假不得,你叫我有甚策划?天啊,除非林天渊,他便是出名的女天罡,敢有甚妙法儿?”
任公蹙着眉头,复走出问长卿,长卿摇头道:“不中用,不中用,如今只得要求救兵了!”任公茫然,问:“求甚救兵?”长卿道:“文伯母知几远行,料事如神,小侄自揣万万不及;今以此事禀之,或有妙算,故说是求救兵了。”任公沉吟道:“这事原关系两家,本该通知,就烦老侄一行。但须慎密,不露风声才好!”长卿道:“这个自然。”因复到西庄,密告古心。古心大惊,忙去禀知水夫人。水夫人呆想一会,也自没法。阮氏道:“媳妇倒有一计,只消二婶男扮,娶了任小姐来家,便可免采选之祸。”水夫人沉吟道:“此殊非礼,但别无良法,奈何?”古心道:“此事关系不小,望母亲从权行之。一面行定,一面令弟妇改装,将未、任两小姐双娶过门。我们初搬此间,外人不识深浅,料无妨碍。弟妇只须在门内改装,更不致有破绽。媳妇之言,似属可听。”水夫人一时没有主意,只得允了。古心忙出外述知。长卿大喜,即上马加鞭,赶至县中回复,任公夫妇及湘灵俱各大喜。
长卿见日尚未落,复上马飞奔未家来。鸾吹是预先准备下的,长卿一到,洪儒即出迎接,茶点酒席,流水的搬将上来。长卿留心把洪儒细看,见他礼貌虽不甚娴习,应对虽不甚文雅,却是丰颐厚背,饶有福相,出声重而不浊,迟而不蹇,且年纪正与素文相当,因叫未能到半边,附耳把采选舞女及水夫人策划改装双娶之事说知:“再县中第二位小姐与你家公子年纪相当。我的主意,要撮合为婚,你可一并转达;你家公子尚在制中,不妨行权入赘,使服满后成婚可也。”未能即入转禀,鸾吹呆了道:“怎有这等事?二小姐之事不消说,是遵文太夫人之命。大相公得配任家二小姐,更是过望之事;行权入赘,服满成婚,一听洪老爷主张便了。”说罢,登时蹙损双娥,愀然不乐。
素娥因避嫌疑,未能进来,即退入里间房里,却偷眼看着外面,见鸾吹恁般面色,心中疑惑,暗忖:若得素文为姑嫂,是最好的事,怎反不乐?正在猜疑,忽然想起道:“是呀!”因出向鸾吹道:“姐姐,事不宜迟,姐夫那边,也要从权先过门去,俟服满成婚的了。”鸾吹胀红了脸,答不出来。素娥道:“这是生死关头,姐姐怎作此儿女之态?”鸾吹只得说道:“爹爹灵柩在堂,无人照管,过门是断断不能的。”素娥失声道:“啊呀,姐姐,没有别法,只得要姐夫入赘的了!”鸾吹更不言语。素娥便吩咐未能,待洪老爷起身,速去通知东方老爷。未能应诺,先将鸾吹之言,回复长卿。长卿回到县中,将洪儒相貌声音,俱合富贵之格,要替素文作伐之事说知。任公夫妇本不情愿,因信长卿说有后福,心便惑了;且年纪门户,俱属相当,又与素臣瓜葛,急切中也是难得,便应允了。素文平日甚鄙其人,且满心欲嫁一个风流才子,那里把洪儒看得入眼。一则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二则鸾吹姊妹常说起洪儒改行;三则听信长卿之言;四则喜与鸾吹等相聚;五则月下老人赤绳系定,也就逆来顺受了。任公择日,只有二十五日是大周堂,二十二日是小周堂;因恐迟迟有变,就择了二十二日。东方侨却正择的是二十五日令东方旭进京会试;便主张十九日下定,二十二日入赘,二十五日进京,俟服满成婚。文、未两家,都怕迟误,俱准了十九、二十二两日。
东方宦家豪富,作事颇易。任公现任,一赘一嫁,也觉宽然。水夫人料理两媳进门,还不打紧。只有未家,一男二女,嫁的嫁,赘的赘,单靠着未能一人,如何料理?水夫人只得把家中之事,交与古心夫妇,自己却反入城,照管未家之事,直待东方旭招进门来,未洪儒敖入县去,然后乘轿,押在素娥轿后,到西庄来。湘灵小姐做房在水夫人里间,素娥做房在田氏里间。是晚要遮掩外人耳目,田氏只得穿带素臣衣巾,脚下多将裹脚布缠裹,着一双小小乌靴,打扮得如潘安、宋玉一般。司礼乐工诸色执事人等,暗暗议论:怪是两位千金小姐,肯双嫁这孙相公,原来有这等相貌,真是人中之宝!新郎新人拜过花烛,就是冰弦和晴霞交拜。这却为何?
原因晴霞聪巧异常,天性善画,湘灵绣作,都是他凭空结撰,一时双绝,与湘灵寸步不离,知心着力;兼以容貌颇佳,任公夫妇怕被采选,故通知水夫人,把冰弦改装,将晴霞配作一对小当房。众人不知就里,更加称赏。
田氏至坐床撒帐以后,诸色人等都向前厅酒饭,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阮氏笑道:“怪道古来有女扮男装的事,二婶带起头巾,穿起袍服,俨然一个美男子,那里看得出真假!”田氏道:“真的,那里假得来?休说作揖起倒,有许多不便,只那一步路儿,才是难走,那双脚在靴里划来划去,好不怕人哩!”冰弦道:“别的不打紧,只这脸儿没处放,亏着从没出外见过人,只紫函、秋香姐们几双眼睛,就是利害,若认得庄上几个人,便再假不成哩!”水夫人道:“为人当步步踏着实地,不可弄一毫玄虚;前日百忙中,误听大媳之言,为此行险侥幸之计,累我提心吊胆,梦寐不宁!我自幼随父远任,出嫁后在京在外,频年宦海,受过多少舟车险厄,历过多少仕途倾轧;却自信以礼,自守以正,都觉处之泰然,从没这番惊疑恐惧!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诚不诬也!”素娥除下红兜儿来,拜见水夫人。水夫人道:“古者三月庙见,然后成妇;俗礼以三日代之。但此番举动,原属权宜之计;玉佳回来,当另结花烛,倒是今日见礼为是。”
湘灵便也除去红兜与素娥一同拜见。次及阮氏,水夫人主张,行了小礼。次及田氏,两人俱跪下去。田氏道:“方才交拜就算了!”忙去搀扶,却一手只挽住了素娥。冰弦抢上一步,来扯湘灵。湘灵瞥见,吓得冷汗直淋,洒脱袖子,三两步跑进里间,奔上床去,喘息不已。水夫人道:“三小且敢是错认了也,这是冰弦丫鬟,改扮着配你家晴霞的。”湘灵方才明白。只是病未复原,勉强支撑,劳苦已极,被这一吓,把身子登时软化,竟挣扎不起。水夫人道:“他身子乏极了,快些伏侍他睡罢。有粥汤没有?”晴霞答应:“备有参汤。”水夫人道:“更好,快斟上去。”冰弦卸下衣帽,脱去皂靴,擎着迎花红烛,向晴霞将参汤送上,笑嘻嘻的说道:“三小姐,看冰弦还是女人,是男人呢?”这水夫人及冰弦缘何称湘灵为三小姐?因素臣未回,依时俗童养之例,称素娥为二小姐,湘灵为三小姐;璇姑年长,定约在先,特空大小姐名目待之:原是水夫人定下的。湘灵看冰弦一眼,微微而笑。田氏已卸下男装,抱过小孩哺乳。素娥问:“取甚乳名?”田氏道:“婆婆取的,叫做龙郎。”素娥道:“子年子月俱属水,水归冬旺,龙得水,则飞腾变化,不可方物,真佳名也!”水夫人等团圆家宴,湘灵不能与席,自在房中,替素文担着鬼胎。
那知任公是日接进洪儒,仔细估看,却反喜出望外!你道为何?俗语道的好:“相随心转。”又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洪儒春间溺于赌博,饥饱失时,寒暖无节,形容枯槁;所交匪人,气度窘迫;兼在公堂之上,畏刑惧罪,俯首乞怜,那种情形,委实难看!后来反邪归正,听着鸾吹教训,温习旧业,心安体闲,便觉移气养体,与前鼠迹獐形大不同了。这日穿着华丽,喜溢眉宇,任公见过他向日丑态,便如改头换面一般,三分相貌,便已看作十分,所以大喜过望!正是:
昔为阶下囚,今为座上客;同是此一人,形容竟各别。
任夫人及素文小姐也只认是丑陋之相;今见洪儒大耳丰颐,红唇白面,也就转忧为喜。更喜洪儒一味谦顺老实,任公夫妇日渐怜爱,素文倚恃才貌之念,也日渐减损。任公因其尚在制中,不令与素文同宿。洪儒也守规蹈矩,不生他想。只苦了素文,情窦已开,日间滚得火热,到夜便要分开,独拥寒衾,好生难过!直过十日半月之后,竟自做成了例,日聚夜散,并不为难了!看官们要知道,素文虽是动情,年纪尚小;湘灵、素娥年长情多,却明就假局,只如过继人家做女儿一般,更是心无杂念。
只有东方旭、鸾吹夫妇二人,一个文章魁首,一个仕女班头,年已破瓜,容俱绝丽,聪明透骨,才藻惊人,天生这一对美满姻缘,刚凑着洞房花烛,就是鲁男再出,柳下更生,也讲不得闭门不纳,坐怀不乱了!岂知合卺以后,东方始升将红巾挑起,见鸾吹果然天姿绝世,国色无双,心中大喜;却是满面愁容,泪如雨下,又不觉猛吃一惊!丫鬟在旁说道:“家小姐因在制中,权就花烛,肝肠寸裂,悲痛难堪,自十九日下定起至今,水米不沾,哭泣未止。不特难荐枕席,即同室起居,亦所不能!特命贱婢禀知,请贵人自宿此房,容小姐仍归内室。倘能相谅,感德无穷;如其不然,誓以死守!”始升肃然起敬道:“卑人素知小姐贤孝,果然名不虚传!夫妇人伦之始,亲丧天地之经;小姐系巾帼女流,尚知守礼;卑人乃须眉男子,岂敢败常?谨遵此约,分室而居便了。”鸾吹一向怀着鬼胎,恐始升强行非礼;今闻此侃侃之谈,登时改变愁颜,收泪拜谢道:“君子之心,真如青天白日;贱妾之感,不啻刻骨铭心矣!”始升还礼不迭,说道:“晚间虽不同房,日间似可同室;卑人于二十五日,即当长行,这三两日内,当与小姐略尽鸿案相庄之事,不识能俯从否?”鸾吹道:“既容贱妾守礼,日间同室,自当仰遵;但愿君子敬而不侮,庄而不谑耳!”始升道:“这个自然。”当夜,鸾吹仍归内房宿歇。
次日出来,夫妇两人不拘俗套,竟你问我答,讲此家常,说些经史,谈些诗文,臧否些人物,不觉议论到素臣身上。始升道:“此人乃当今第一奇男子,可惜前在尊府,因避嫌没来拜见。小姐与之周旋最久,其性情学术,可得详言之否?”鸾吹道:“他的学问渊深,性量宏邃,贱妾无从窥其一二。只就他救小妇之难,不欺暗室;赴良友之急,不恤性命;请尚方之剑,不避鼎镬;也就是古今来有数的人物了!”因把湖上周旋,及闻长卿病重,徒步入京之事,约略述知。始升啧啧称叹道:“卑人只知他直言极谏,及与令妹同床不乱之事,不知其友谊之笃,兼与小姐尚有许多委曲。卑人设身处地,若遇此等人,受其救命之恩,又有嫌疑之迹,必当委身事之,不如小姐之恝然矣!”因提笔取纸,写出几句道:
当年贵主惜微躯,宛转相从钟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妇,可知妾不比罗敷。
鸾吹看了,也把笔于纸后写着几句,始升接过看时,见是:
千金一刻欲捐躯,落落难求大丈夫;
古庙三更心铁石,使君当日是罗敷。
始升道:“原来小姐也曾俯就他来?”鸾吹因把当日苦情,愿为小星,及素臣一番侃侃正谕,述了一遍,说道:“先父因爱他才品不过,虽知已娶,欲为两全;转是贱妾把他心事表明,方才中止的。”始升太息道:“文素臣之砥节,岳父之爱才,小姐之始于感恩,而终于守正,均非易及!素臣言:钟建无妻,而愚兄有室。这是他托词;锺建岂必无妻?素臣何妨有室!遇美色于密室,已难全节;况小姐以苦情相诉,愿为小星,而能漠不动心,此真人杰也!我始升甘拜下风矣!只可惜远隔山川,瓜期无定,不知何日方能一识荆州耳?”鸾吹道:“恩兄虽未得见;恩兄之母,现在咫尺,郎君欲一见否?”始升惊喜道:“怎素臣之母倒在此处?不得见君子,得见君子之母,亦寻源溯本之道。况此等正人,其母必非庸女子,拜见固惬鄙愿;但恐非亲非故,未便冒昧耳!”鸾吹道:“妾因受恩兄救命之恩,全节之德,已认为亲兄;前见伯母,即拜为亲母矣。非是母,不能生是兄;郎君若一见吾母,当胜读十年书也!”因把水夫人先见,与古心避难来此,自己拜为亲母,及闻其议论,心胸顿开茅塞,并长卿作伐,将湘灵、素娥双嫁素臣之事,备细说知。始升大喜道:“此等人,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今乃得与为郎舅,何快如之?其母既为卿母,即卑人之岳母也;况如此贤母,而可不见乎?明日与汝回家,拜见翁姑,即当同往拜谒,并见古心。此时两腋飕飕,此前日侥幸一第之喜,觉胜百倍矣!至你令妹,曾与素臣同床数月,前闻许配孙姓,正自疑不可解;原来有这许多缘故,真奇闻也!”鸾吹向日只知道始升博学能文,风流尔雅,不知他心术如何?今见其守礼不佻,兼之好善若渴,私心喜幸,不比寻常!两人互相敬爱,如对名师良友,迥非闺房昵爱,伉俪私情可比了!正是:
巢居鸠妇终嫌拙,队逐鸦夫太觉凶;
水面鸳鸯镇游戏,不如鸾凤奏和雍。
始升拜见水夫人,如仰泰山而观沧海,益信鸾吹之言不谬!并由古心而得见长卿,遂定倾盖之交。始升懊悔,已约定本邑公车,不得与长卿作伴。长卿也等不及念五日,即于廿四这日起身进京。封了一两银子,托任公赏那晏公庙庙祝。领了水夫人书札,晓行夜宿,走了二十余日,进了北直地面。早已轰动了各府县城市乡村,家家嫁娶,日日婚姻,真个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正不知多少美女,配了丑夫,老夫招了少女!便看着那些阉人内侍,络绎道途,驰驿乘传,前呵后拥,人装鬼脸,狐假虎威,不胜长叹!
直至岁底,才进都门,傍晚到家,知道本寺堂官,特参长卿假满不销,失误郊天大祝,奉旨革职了。洪年气愤道:“旧规给假两月,有一个月余限,限满不销,还有在途雨雪,守风阻险,因病延迟诸般情节,可以声说;怎正限才满,就参起来?就是参处,也不过罚俸处分,怎有革职的事?老爷明日到本衙门具呈,看他如何回答?再不,往都察院衙门具揭,老奴拚这条性命,便去击鼓声冤,也顾不得了!”长卿笑道:“甚么大事,有何冤屈,就这样忙乱起来!前日文老爷在午门前候旨处斩,没见他动一点声色,你也跟在那里,亲眼见过的,休得讲这些闲话!途中雨雪连绵,文太夫人的书信若打湿了,不是当玩的,快拿出来看看。无官一身轻,正好安心去辽东走遭。赵老爷也久不会了,更是一举两得之事!”长卿之妻白夫人道:“那里为销假迟了!这还是四五月里种的祸根,靳直那厮因相公托病辞他,就记了恨;后来又知道相公与文伯伯相好,前番又住在我家,恨上加恨,才吩咐堂上官参了。内阁迎合他,也只掇得降级。是那厮票出中旨,竟革了职。三四日前,袁老伯从贵州回来,抱着不平,要出揭贴到吏礼两科去,说我们衙门变乱成例,灭属媚权。妾身想起,朝政浊乱如此,几个有气骨的人,那里还容得下?当不起辞了甜桃,反吃苦李,我们这样下场,算是第一等了!如今拗着他的,不止窜逐,兼要坐赃,追比株连,酷于刑戮,还和他乱出什么好处来!是妾身叫人去说转了。闻得袁老伯早晚也要告休,不肯做官哩。”
长卿道:“夫人所见,正合下官之意!”洪年见主人、主母,都是一般主意,不敢再说,急将行李打开,拿出书来道:“老爷请收下,这外面的油纸,没湿一点,里面自然是干的了。”长卿收好书信。次日,去看正斋,正斋已奉旨外调,告不得休了。长卿询问别后诸事,正斋太息道:“时事真不可为矣!弟自六月出都,经过河南、湖广,自常德府过去,到辰州、镇远等处,果然盗贼纵横。就是汴城这边,过了卫辉府汤阴、淇县交界,及顺德府过来,赵州、柏乡交界,这样近京之地,公然就有绿林,占据山城水泊,四出剽掠。德州河下凶徒,明火执仗,劫夺宫女。天津卫大盗劫牢,杀死景王府长史家属,至今无获。前日郊祀告天,奏献荡平粤西功绩,反把首功之人休致回去,刑赏颠倒若此!托名侑神,采选童女,骚扰天下;广收进奉,搜罗珍异,以致贿赂公行;富民重足而立,贫民揭竿而起,将来不知何所底止!前日为吾兄之事,不胜愤激;如今想起来,真属腐鼠矣!小弟此番出去,凶多吉少;然因畏祸而改柯易叶,性亦不能;得如吾兄与日兄罢职归田,便是十分侥幸了!”长卿道:“首功之人,定是林士豪了!如何反行休致,请道其故?”正斋道:“粤西实未荡平,贼首窜伏深峒,讹传已死。监军太监冒神功急于邀功,欲以荡平奏报;士豪不肯,要统兵深入。冒监便刻一疏,说士豪不战,兵卒掳掠苗妇牲畜,与靳直关会,倒旨下来,将功折罪,姑免削职提问,把他休致回籍去了。”长卿扼腕道:“古人每叹鸟尽弓藏;今并不俟鸟尽,而先藏其弓,边将解体矣!”正斋问长卿别后之事,知不日将往辽东,因长叹一声道:“素兄已成大名,日兄亦得附骥尾而传矣!我辈碌碌,其将奈何?”两人别过,匆匆的过了岁事,正斋便出京赴任。
长卿便束装望辽东来,走了三四站路,这一日,宿在沙河驿地方。只见店壁上龙蛇飞舞,写着几行大字,是:
南中桂影月娟娟,北地霜痕冻野田。
正忆暮云依膝下,忽看飞剑落灯前。
魂惊白鹤双双堕,血洒黄龙点点鲜。
漫道疱丁能导窾,一泓秋水最堪怜!
长卿认得是素臣笔迹,着惊道:“原来素臣至此便着惊恐,文伯母真如神之见也!”因问店家:“系何人所题?是几月里边的事?”店家道:“说也怕人,这是弹王的一位老爷所题,他姓文,名白,南直隶吴江县人氏。俺这里南来北往,每日少也有百十人经过,那一个不知道他的好名儿,还有到过他家的哩。八月二十日晌午时候,这文老爷下俺店来,三更时分,半空里落下两个道士,一个和尚;那和尚一颗头,敢有三四十斤重!他怎的与文老爷有仇,要来行刺;这文老爷又怎的先照住了他,一刀就剁下那一颗头来。两个道士,伤了一个,拿住了一个,不知怎的求告,就都放了去。累俺们地方上报官相验,费了几两银子,许多时日,方才了结。这文老爷冤家也多,一路厮杀将去,成百整千的人马,都被他赶尽杀绝;撞着一条烂草绳儿,吃他绊倒了!可惜这样好人,不得长在世上,老天也是没眼睛的主子哩!”长卿大惊道:“你怎么说?这文老爷怎的被人绊倒了?”那店家两只眼酸酸的,待要吊下泪来,说道:“几百十强盗杀他不过,后来被三两个土贼,赶入河内淹死了;这不是烂草绳绊倒了癞象吗?”长卿吃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是:
冷水灌头冰入骨,沸汤浇体火烧心。
总评:
长卿有定静安虑大道,而至不中用;任夫人极有智谋,而毫无策划;水夫人料事如神,而亦呆想设法;总逼出改装一着也。以水夫人之秉礼,何肯为此苟且之计?故必四面逼写,思路俱绝。阮氏之言文可入耳,古心之劝方可曲从。观后水夫人自奏天子,以此为终身自讼之端,则知此回之四面逼写,费良工若干苦心矣!书不易作,亦且易读矣?“除非林天渊”一笔,如天外奇峰倒插而人,嵌伏之妙,巧夺天工矣!读至五十六回兼通数学,六十二回女天罡数语,始知此处出名女天罡之妙,全以金针度人也。奇文化文!
鸾吹说到那里,登时愀然不乐,非素娥慧心照出,令读者茫然,无一入头处也。而以素娥慧心照出,较别起炉灶者,巧笨死活,相去何如?才人笔墨之妙,半由意匠,岂虚语耶?
女扮男装,田氏所怕在脚,冰弦所怕在脸;改装之难,此—事实足尽之。缀以水夫人一段正论,于游戏时当头一棒,真有功名教之书!
冰弦抢扯湘灵,湘灵冷汗直淋;细致极矣 其灵便尤不可及!盖此日三处花烛,不得不各为点叙。捆起这边,且说那边,系凡书通病,本书所断断不犯者。今就湘灵一吓之便软化在床,不能与席,既剔醒湘灵病后,兼省许多累坠;而自在房中替素文担着鬼胎,便从空直提过任公一边,岂非出神入化,绝世奇文?
从湘灵提过素文,灵妙极矣!从素文过文鸾吹,即在动情上闲论而人,既有变换,且并顶湘灵、素娥,尤为周匝也!视《水浒》等书之断续无纪者,则相去奚啻上下床之别?
有鸾吹之贤孝,必宜配以东方之雅正;至其好善之诚,则尤鸾吹所愜心而满愿者。心吹于素臣,身心可并,性命可捐。使其夫与己异趣,便属终身缺陷;今得如此同心,岂不大快?作者于好善若渴上特下“兼之”二字,此为皮里阳秋。
洪年欲拼性命,而长卿笑其忙乱,指为闲话;与正斋欲出揭帖而白夫人反去说转者,如出一辙。人人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安得如长卿夫妇者,为仕途雪此耻乎?
素臣止一衿耳,特以引见数言,遂致名重天下。观店家所言,如此郑重,可见口碑。入后烂草绳一语,忽地酸辛。其事也荣,其死也哀,是之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