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大惊,田氏及璇姑等俱失色喊救。素娥忙用拿法,屈着大指,跪入龙儿左手腕百会穴中,尽力一拿。龙儿大叫一声,哭醒转来,手足忽复发搐。鸾吹正欢天喜地赶来叫喜,忽见这般光景,浑身如浇冷水,问知缘故,向水夫人哭道:“母亲怎把女儿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婿,吓得这样!如今怎么处呢?”素娥道:“不妨事,是惊气入心,痰涌厥晕。被妹子一拿,痰已落下,故得醒转;惊气未散,故复发搐。只消取朱砂三钱,蝉腹七个,灯心二十寸,将朱砂悬胎煮服,即可愈矣。”红豆、天渊俱说:“刚起一数,是立愈大象,还有大喜在后。”
鸾吹方略放心。鹏儿忙回房去,与生胜并备汤药。素臣知道,急趋进房,安慰水夫人道:“这小奴才自作自受,如此大胆,即死亦不足惜!况只受惊发搐,断不至死,母亲休得着急。”鸾吹道:“二哥你怎这等忍心!凭怎样不好,也只八岁的孩子,他有本事抢元夺魁,就该欢喜。可怜被母亲几句重话,就吓得这个样儿,还说他胆大么?是妹子的女婿,妹子要作一分主儿,要求母亲垂怜,宽恕他一次。二哥若要打他,妹子情愿代打。”水夫人道:“我也深悔在这里,我因他蛮皮勇力,竟忘他是八岁的孩子。他这事犯得大了,来求告,我若一口就许他,恐他恃有护符,便至肆无忌惮。那知他究是小孩,经不得吓,就到这个田地。此次自然宽他,只他好起来,大小姐这些话,却不可使他知道,长他之智。你说他是你的女婿,可知是我的亲孙,是你二哥的冢子哩!为祖、父的,那有不怜爱子孙之理?爱而劳之,方不是禽犊之爱,大小姐不可不知也。”鸾吹含泪受教。
秋香道:“文仁、文义传禀进来,报人在外发急,说是只报得王会元一家,连第二名田老爷还没去报,先趋太师爷府上的,怎不发放他们?”水夫人道:“快吩咐张顺犒赏,我们因乱着龙儿,竟忘了这一节了。”张顺连忙打发,报人争多论少,张顺道:“世子瞒了太师爷,太师爷大怒,要重处,世子吓得厥晕了去,这会子还没救醒,你们兀是一千五百的瞎讨吗?”报人伸出舌头,缩不进去,一哄而散。
里边鹏儿已煎好汤药,素娥灌服下去,不多一会,便住了搐。须臾,苏醒,看见素臣在房,忙跪下去,只顾发抖。鸾吹慌忙抱住道:“婆婆已许下宽恕你,不打你了,休要害怕。”水夫人也怕复发惊搐,安慰道:“已与你父亲说了,饶你初犯,以后断乎不可。冬梅,可领到我床睡一会,要吃粥,可把粥与他吃。”龙儿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向水夫人、素臣俱磕了头,进里房了。
麟儿只顾扯田氏衣襟,田氏方向素臣道:“报子说第二名进士姓田,相公可问一问,是兄弟不是?”素臣道:“我竟忘了!”因传信出去,并问会元之名。须臾来说,报子已去,抄有全录。素臣看第二名果是田宝,会元是王鳌,谢迁亦中经魁。田氏大喜,麟儿亦喜形于色。
不一会,张顺传禀:“礼部请世子赴宴。”水夫人道:“龙儿惊病初愈,去收了宴来罢。”因令文恭去领宴。合府男人,自任公至山东十二将,女人自任母至碧莲、翠莲,俱来道喜。素臣、田氏内外接待,正忙不了。忽报圣旨到来,素臣出接,却是怀恩口传之旨。文恭禀道:“奴婢到礼部,礼部说别位不到尽可,独世子是奉旨要到的。因同奴婢到宫门去回奏,才差戴老公公来的。”怀恩道:“公相错怪世子了!那日,太皇太后知道世子已经开笔,便问他可会做表判策论,世子说是都会,就对万岁爷说:‘几时考他一考,若中得进士,便钦赐举人,送入场中。若中出一个八岁的进士,也是千秋佳话。’故于初七日召进宫去,考了他一篇四书文,一篇经文,一道策,一篇表。日头还在天上,就都做完了,又做得好,把万岁爷就喜坏了!便教内监悄悄送入科场,不许泄漏。完场出来,万岁爷说:‘二场都好,头场头一篇,还有会元指望。’吩咐世子回家,一字休题,等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那知反害了世子!万岁爷见了榜,就传到礼部:别的进士不到便罢,独第八名文龙是必要到的。本朝百余年,从没八岁孩子赴闻喜宴的,也可传为儒林佳话!方才礼部来奏,万岁爷着急得了不得,特令怀恩来传旨,说病若稍愈,必要去赴宴的。”
素臣道:“学生若知道这段情节,感激皇恩不尽,也没这场意外之病了!如今病虽初愈不知可能勉强承旨,待学生进去看来。”素臣进来,把怀恩之言,细述一遍。水夫人道:“如此,便非其罪矣!他先一字不提,致有此事。但病虽小愈,不知可得着劳哩。”素娥道:“他是急惊,惊退即愈。方才去看他,已坐在床上动手动脚的做那八字动功,怕甚劳他!他吓得要死,也叫他去快活一快活来。”素臣连忙唤出,随着怀恩而去。
到夜,纱灯彩仗,鼓乐喧天的,送将回来。二十四名小内监,捧着金莲宝炬,御赐彩缎金银,果品茶食,靴帽袍带,纸墨笔砚,及诸般玩器。龙儿帽插金花,身披全彩,面上吃得红馥馥两个小腮,进房拜见水夫人等。水夫人道:“不过中一名进士,怎当皇上如此厚赐?”龙儿不敢答应。小内监道:“万岁爷说,累世子吃吓,与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各位娘娘赏赐补苦的。”素臣忙忙的赏犒内监人等去后,领着龙儿到祖庙,装点香烛,拜谢祖宗。令文恭、文宽掌灯,去拜见古心、始升夫妇。阮氏谓三子:“你看兄弟这般光彩,可也眼热?”三子道:“孩儿只不得进场,若进场去,也包管夺得几名进士!”始升已预备酒筵,留龙儿小酌。
鸾吹笑脒眯的看着龙儿,越看越喜,问道:“你去赴宴,心里可也喜欢?”龙儿道:“有七人坐在侄儿上首,何足为喜?足喜的,是谢老伯口口声声的叫侄儿年兄。”始升赞道:“好志气!包管殿试便是状元,我替你定下彩头在这里。”因在袖中,取出一个金钱,面上‘状元及第’四字,轮廊分明,一条金索双贯,亲手套在龙儿颈上。鸾吹取出花红,加插两朵金花,加披一幅大红绉纱全彩,着两个童儿,两丫鬟,掌着四盏绛纱灯,送龙儿回宅。
是晚,素臣即宿蓝田楼,问龙儿:“见了母舅,可曾道达父母想念之言,问明舅舅不来之故?”龙儿道:“舅舅并不曾来赴宴。”素臣道:“是惟恐一赴宴,便要即到我家。大约不出麟儿所料。胪传后,方来见也。”田氏道:“麟郎,你看哥哥今日光景,可该认真读书?”麟儿道:“读书原不为科名,若但说科名,非孩儿所难也!”素臣道:“小子辄敢大言不惭,汝等依傍门户,将来取科甲自易。但以我之文,尚屡踬场屋;日京之文,尚不得一衿;况汝等乳臭,未识文家之奥乎?”龙儿道:“不敢瞒父亲,孩儿头一篇文字,即是抄父亲的窗稿。皇上看见,把舌头都吐了出来,说必定会元。看到后两篇,说可惜力弱了些,只可望会魁。”
素臣道:“会试首题,正是我那年岁考题目;那篇文字,是考在三等中间的。婆婆疑我荒废,欲加责罚,后见了那文,方说是试官之过。可见文无定价,亦犹送花之卖时耳!”龙、麟两儿,方不敢视取功名如拾芥矣。
次日,素臣、龙儿谢恩,谢贺客,见主考房师毕,回府。文义报:“山东诸将家眷俱到,已见过太夫人,要叩见太师爷谢恩,并见世子贺喜。”素臣辞谢,令各妇从屋,吩咐备二十六席,分送奚奇等十二将,以两席赏金砚夫妇。至晚,诸将夫妻俱到宅门谢酒,一概回去。惟金砚、柏氏欲进内服役,苦苦求见。素臣准其进见,不准服役,令设单,行四拜礼。金砚不敢。素臣道:“你已是朝廷命官,文恩、文容都是如此,何况你夫妇也。”
金砚只得同妻登单,四拜起来。柏氏见素臣看他一眼,想起当年之事,忽然羞耻,一朵桃花上脸,登时头颈俱赤。素臣觉着,慌忙遣出。进与水夫人说起:“又全家妻妾,原有良心,只为被又全逼勒导引所致。家中仆嫔妇女,常闻母亲训诲,但无可虞。只愁云氏一人,氵㸒荡受用惯了,今又另居一宅,只朔望来见母亲一面,恐其邪心不改耳!”水夫人道:“我初时也是愁他,以后知道尚是中人之资。他自归容儿,还未同房,可知其非妖氵㸒之物也。”素臣问是何故。
水夫人道:“他因守景王三年之丧,赛奴再三捺劝,才许期年以后。前日进了新宅,容儿等因文恩已成人道,与本府家人,山东诸将替他送房,多吃了几杯,要去强奸云氏。云氏不从,几乎弄出性命干系来!这都是赛奴之言,故知此女尚是中人也。”素臣大喜道:“孩儿前在文华殿,见他得了赐配容儿之旨,连连磕头,那种欢喜感激之状,孩儿心甚勃然。不念景王之宠爱,而喜遂其私情,不特氵㸒浪,而且无良,故深以为忧。今能如此,乃知前日之喜,为得全性命之故,还是人情之常,不足虑矣!”
次日黎明,车驾忽然临幸,素臣慌忙出迎。一进府门,便问:“何处可以密谈。”素臣引至日升堂书室。天子把女官、内监都遣出外,方说道:“倭国王源义降表已至,愿原世为不侵不叛之臣,表辞极谦,贡礼极重,朕只受其土仪,将木秀等释还,此一事也。不过令素父知之,非欲就商之事。特来求教者,是贵州、云南两省之事。贵州副使刘福奏:普安州土判官隆畅妻米鲁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出入建黄钺。一月之内,聚众数十万,攻破省城。巡抚钱钺,总兵官焦顺,俱为所执。都指挥吴远出战被擒,几有破竹之势。更结连云南孟密土妇曩罕弄,亦伪称天娘子,大掠孟养,逼胁木邦八百,与为声援。哈国公沐昂往抚不受,飞章告急。数年前童谣有‘只知猪能吃糯米,不知糯米醉杀猪’之说。朕想:猪与国姓同音,糯米亦称元米。猪吃糯米,已应太祖灭元之?今贵州反妇适名米鲁,鲁糯声同,惧其复应童谣末句。阁臣枢臣或议抚,或议剿,朕不能决。因素父尚未满假,故特亲造,专候素父裁决。”一面于袖中取出两省奏章。
素臣看毕,奏道:“以臣愚见,曩罕弄可抚,米鲁不可抚。曩罕弄因不肯受其侄罕落法节制,故叛木邦,逐宣慰。掠邻夷,尚无大恶并辱及中朝也。米鲁则与营长阿保通奸,毒杀其夫,逼前子隆礼烝己,氵㸒恶极矣!今更僭名其居曰承天,称尊号,改服色,大败官兵,掳执大臣,其辱中朝矣!臣前至贵州,即知其与副使刘福交通。奏中之言,尚未全实,即果聚众数十万,亦乌合之徒耳!臣平田州时,因其逆迹未形,难以并治,故但授计干珠、开星等,令其不时侦探,俟逆迹一著,即遍发露布,假称臣自领大兵自川赴剿。彼闻臣至,必胆落归巢,为据险之计。令干珠轻装出奇兵,袭之于阿马坡,伏松纹于马尾笼擒之。一切地势险要,兵事机权,已俱详悉口授,干珠、开星既能领悟,神猿复有暗解。大约二十日后,即得捷报;一月之内,事可大定。今只须草诏书两道,一拿问刘福,一抚谕孟密,着金砚驰赴军前,令干珠等奉行。米鲁既擒,则曩罕弄震惧,临之以兵,自即受命。刘福一拿,米鲁余党无所倚恃,亦不复窃发。然后选两重臣,易换两省巡抚,为善后之计,便永无后患矣!”
天子大喜,出位揖谢,以手加额道:“此天以素父赐朕也!议抚者,不特养痈辱国,彼亦必不受。议剿者,议发京军三万,云、贵、川、广兵十二万,胜负未可知,而京军则往返跋涉二万里,四省兵亦皆千里裹粮,供费不资,劳苦至极。与不发一兵,不筹一饷,而已决胜于万里之外者,相去奚啻天渊也!朕因童谣所惑,心胆俱慑;闻素父一席话,如释重负矣!素父可即为朕草诏。朕前次未曾入园,可令大驸马随朕一游后,将扰素父之饭,须以素父每日自膳之馔进,若加一品,朕即断断不食也。”素臣领旨,令文恭等清园,唤出凤儿随驾,自己忙去草诏。
天子入园周览,来至星台,见台下石级边俱围以木栅,栅门封锁,封皮上标着“二月初九日封”字样。天子问凤儿:“此台系朕特建,与汝母子观星望气者,何以封锁至今?”凤儿奏道:“臣父因台上可见宫中,故行封锁,惟许臣母一人得上。臣母因家冗未登,故仍是原封。”
天子令开封上台,问随来宫女、内监:“那一座是乾清宫?那一座是交泰殿?”直问到仁寿宫止。女官等定睛细视,逐一指出。天子谛观大笑,问凤儿:“日与地孰大?”答曰:“日较地大五倍有余。”问:“地与月孰大?”答曰:“地较月大四倍不足。”天子道:“如此,则月比日小至数十倍矣,何能掩日而使蚀耶?”答曰:“日行三限,较月行三限,俱约高至二十倍。高则大者觉小,下则小者觉大。故能掩而使蚀也。”问:“日月蚀有定算乎?”曰:“有定算。”问:“古何以有当蚀,不当蚀而蚀?”曰:“此历官之误耳!”问:“既有定算,何用救护?”曰:“古人几杖盘盂有铭,皆以警其心也;况日月相凌,天象可畏也!”
问:“今历有误否?”曰:“有误。”问:“何以致误?”曰:“误在差数不备,实则视测不明,并以椭圆为浑圆。”问:“椭圆如鸡卵乎?”曰:“诚如圣谕。”问:“鸡卵子外何物?”曰:“无物。”问:“何以知为无物?”曰:“见者为有,不见者为无,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可得而见者,亦不可得而有也。”问:“山海之高深可测乎?”曰:“山高可测,海深不可测。”问:“何故?”曰:“亦由有见有不见也。山高可见,故可测;海探不可……”凤儿说到那里,顿了住口,随改说“海深不可视,故不可测。”天子觉有缘故,问“何故顿口,而改‘见’为‘视’?”凤儿跪奏道:“礼云:‘二名不偏讳’。若一语内全犯太上皇帝御名,臣实不敢!”天子登时汗流浃背,满面发赤,愧谢道:“卿智而知礼!朕不如也!谨受卿教,不敢得以童子视卿矣!”自此以后,天子皆称凤儿为卿,不敢以尔汝称之。各女官、内监见天子如此致恭,都面面厮觑,惊异失色。
天子下台,至补衮堂坐下,解开龙袍,裹凤儿于怀,祝曰:“愿推卿之心,以置朕腹,使朕得增长志意如卿也!”素臣两诏写完,自内趋出。凤儿忙要下地,天子故持不放。凤儿道:“皇上有旨,令素父勿跪。”素臣认是真旨,鞠躬献上。天子看毕,交素臣缄封,令内监驰付怀恩用宝。因问凤儿:“卿虽多智,乃可面矫朕旨乎?”凤儿道:“臣可跪君,父不可跪子。陛下持臣,使得罪于父,而归过于君。臣故行权矫旨,正父子之伦,实以全君臣之义,宁受矫诏之罪也!”天子道:“朕故持卿,欲观卿智。微卿言,朕亦降旨如卿意也!”因放下凤儿,向素臣述知前事道:“聪慧若此,而亦不得列于智囊,则智囊之智可知矣!朕得此两快婿,何幸如之!”素臣顿首谢。
早膳已到,天子看是鱼肉蛋腐四色,道:“素父何俭若此?”文恭奏道:“此尚是宣成君之奉,公相则更少一荤矣。”天子道:“素父乃以天下俭其亲乎?”素臣奏道:“臣母云:每食四簋,古人以养贤之隆礼,不许臣过其数;而或腐或蔬,又必欲供以一素。非臣之不能备物也。”天子叹复良久,深赞豆腐之美,虽珍错何以过之。
膳毕,水夫人率同古心、阮氏及田氏等,出厅朝见。天子赐水夫人坐,令诸人俱退。问:“婢仆自赐媵而外,朕所未见几人?召来一见。”于是文虚、文媪、张顺妻沈氏、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俱出朝见。天子见沈氏已有冠帔,文虚、文媪受文恩诰封,已服一品冠带,将紫函等五婢,俱赐宫人冠服。向水夫人道:“闻诸婢俱有才貌,朕于榜下,欲择少年无妻者婿之,故一见,以为相女配夫之计耳。”紫函等不肯离水夫人,俱俯首垂泪。秋香更哭跪奏:“愿终身不嫁,伏侍太夫人,不敢奉旨!”天子沉吟道:“男婚女嫁,乃常礼也。素父当劝谕之!”因即发驾回宫。
初一日黎明,金砚领诏赴滇。素臣假满入朝,天子留入便殿早膳,亦有一碗豆腐,向素臣道:“真佳味也,不扰素父,将终身失之矣!”天子传上皇恩旨,赐两名降职太监,专司大门为门监。一名是冒神功,因广西失守,撤回降职;一名是廖去病,因采选秀女得财,发觉降职。冒神功要来与叶豪等同事,已觉赧颜;廖去病是拷打逼诈过素臣的,更加羞惧。随回府中,叩见水夫人及各位夫人及公子,好不惭惶。素娥,湘灵都是跪着廖监,受他凌逼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今日反来磕头,口称奴婢。正是:
狐威假虚曾惊兽,鱼服闻雷已化龙。
三月初一日,吉于公、韦杰、易彦到京。素臣因于公系本府长史,家口不多,就住从屋;韦、易二人听其另住候缺。初三日殿试,素臣回避。初五日传胪,天子特召入朝,坐于屏风之内,把三个卷子递与,说道:“三卷俱佳,而首卷尤简括精当,非深于韬钤者不能!且两卷俱截然三策,首卷独策天时,则绾地利人和;策地利,则从天时落脉,结归人和;策人和,则双绾天时地利,发明孟子之意,独操兵甚之原。读卷官皆推为压卷,朕亦定为状元,素父以为何如?”素臣揭开第一卷看时,见是龙儿笔迹,呈卷急奏道:“此卷字迹,有类臣子,臣不敢奉旨!”天子道:“正为是文龙之卷,故欲素父亲见三卷之优劣,以见朕之非阿私耳!”
说毕,便要填写名次。素臣俯伏于地,激切奏道:“以纨绔乳臭,压天下英才之卷,遏贤关而沮士气,臣死无日矣!”天子亲手挽起,谅其诚恳,因倒下一卷;素臣力争,遂置第三。素臣复力辞道:“鼎甲内臣子断不敢居!”天子重违素臣之意,只得复降一名,太息道:“他人以门户升,而世子以门户降,岂不惜哉!”
鸿颜寺传唱:一甲第一名谢迁等三人上殿。天子谓谢迁道:“卿屡辞职,欲大魁天下耳,奈已被八岁儿得之。非素父力争,则卿志不遂矣!”因将龙儿之卷与看。谢迁初不肯信,及见龙儿三策,不觉咋舌惊魂。忙俯伏于地道:“臣自揣制义不如王鏊,策问或可争胜,故妄想夺魁。不料文龙之文,雄博精要若此!伏乞陛下仍改文龙为元,臣不敢颜居其上也!”天子道:“卷已填定,安可改乎?”因即令上鳌。复问榜眼田宝道:“卿年若干?曾否受室?卿父何名?曾否通籍?镇国公夫人田氏,亦籍彰德府,是否同族?”
田宝道:“臣年十七,已有妻室,臣父田鸣,通籍为翰林侍读。素臣妻田氏,即臣胞姊。”天子大喜,顾谓素臣道:“甥舅同登,殊可喜也!前日造府,何不令其见驾?岂素父亦避嫌乎?”素臣因将屡次访寻不着,及麟儿逆料之言奏知。天子因问田宝,田宝奏对,与麟儿之意符合。天子拊掌道:“知舅者,莫若甥,朕喜得两端士矣!”复谓探花王鳌道:“素父荐卿制义为本朝第一,会试已验其言;惜策问步逊,非素父力争,则不得鼎甲矣!”王鳌俯伏谢。
鸿胪寺复唱传,二甲第一名文龙等八十二人上殿。天子谓龙儿道:“卿卷已定元。为卿父力争,降居第四。但状元本为卿物,宜一体占鳌,今科分作大小状元可也。”
本朝令甲:状元冠服,俱由宫中制造,因不知身材长短,故袍皆制长,而不缝边。至胪传之日,宫女二名,一捧宫袍,一捧剪尺针线,在殿伺候。俟传出状元,便替他披袍在身,扶上鳌头。宫女跪于鳌旁,将金剪剪去两袖及袍边多余之绸,用五色彩线缝好各边,故得称身。本科因有八岁进士,皇后复令宫人预制小冠小袍,以防着龙儿。宫人见点了谢迁,已打帐仍捧回宫;忽听旨意,要一体占鳌,便忙把龙儿袍上鳌头,裁剪宫袍,登时缝好。一样插戴宫花,与大状元谢迁,同出长安门挂榜,去赴琼林宴不题。
素臣退朝,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向来知道五个孙儿,武艺以龙儿为道,文章以麟儿为首,天文首凤,地理首鹏,诗赋首鳌。会试墨卷,媳妇说是抄你岁考文字,怎殿试三卷,又足压卷?”田氏道:“试三策,龙郎也说是抄相公的。”
素臣道:“我并未做过此三策题问。怎说是抄我的?”田氏道:“龙郎说是抄相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一篇孟义,他把来扯长了,化作三策。”素臣大笑道:“这小奴才好造化,怎偏撞着对头帽子!皇上说别三策不能联络,龙郎一卷贯穿说得法,却是这个缘故!我记得这篇孟义,也是考作,是十几岁上不取县名的文字,几乎被他骗了一个状元来,真怪事也!”水夫人太息道:“考三等文字,可中会元;考县名不取文字,可中状元!古人说:功名到手,方见文章。本朝百余年来,不知许多元魁文字,埋没落卷之中,真可叹也!”水夫人等正在慨叹,廖监传进钦定赐婚名单,说是内阁奉旨抄送。看那单时,是:
冰弦,赐配南直华亭县进士虞挥;秋香,赐配云南蒙田县进士凌虚;紫函,赐配浙江乌程县进士禹陵;晴霞,赐配南直无锡县进士倪又迂;生胜,赐配北直宛平县进士国无双。
时诸婢俱在房中,紫函、冰弦、晴霞、生胜各掩面悲啼;惟秋香呆着,并没戚容。水夫人暗忖:我托飞娘劝化,想已回心。因劝慰紫函等道:“婚嫁大事,况你们所配四人,内三人与吴江切近,一人又与赐第切近;与我等虽离而实不离,何用悲泣也?”一面吩咐田氏等为诸婢整备嫁妆,阮氏替秋香准备,差文敏去探听赐婚日期。方与素臣斟酌遣嫁之礼,忽见田氏房内夏蒲飞跑进房,报道:“太夫人不好了!秋香往后园投了湖了!”水夫人等俱如冷水浇背,震栗不已。正是:
死别愿先从地下,生离不肯向云南。
总评:
素臣不急慰龙儿,而急慰太夫人,乃至情至理。而鸾吹谓其忍心,此有天性人所为掩卷而长叹也!鸾吹且然,况下此者乎?不顾父母而惟恤子孙,茫茫天下,强半皆此辈耳,可慨也夫!
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天子犹以常情待二人也。不特不喜,反怒而欲扑,则贤者所难作者!落想如在天外,却又深入情理,得劝教之大义,此为家正宗。
龙儿云:“还有七个人坐在上首,何足为喜。”惟出自八岁儿,乃觉切听。否则第一人便足满志矣!然视今之峨然丈夫,而幸得一第,即已神舞色飞者,相去奚啻天渊!
麟儿大言不惭,非素臣顶门一针,几何不坐井观天也?文无定价,犹医卜之卖时,实为定论。至补笔之妙,则总评详之。
柏氏一段,全为云氏萦前拂后,乃知排山倒海之风,起于青萍之末。米鲁之反,何笔气炤,实如童谣,举朝股栗矣。而素臣早定袭擒之计,其授计干珠,尚不足奇,奇在孑然一身,浪游贵州时,已灼知刘福之交通,阿马坡、马尾笼之出没险要。有此奇人奇事,成此奇书奇谣,诸葛公所由于草中预定三分之局也。顾我亦曾为诸生,亦游半天下,而两眼如豆,视东失西,读此不觉吐舌不收,汗流如洗!
写凤儿之智而知礼,妙在智囊一衬,便见素臣诸子,无非鹜鹫麒麟,随落随扫,随扫随生,笔墨之妙,难以口宣!
独赞豆腐,不独为寒儒生色,实见世人之厌常喜新、惊远亵近。即一腐而慨之也,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宜素臣之知兵也夫!
廖监司阍,反向素娥,湘灵叩首称奴,痛快淋漓之笔!
秋香投湖,亦是痛快淋漓之笔。其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不知不觉已到顶壁一层也。今人作文皆是隔靴搔痒,急当以此书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