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的时候,跟所有人一样,我也想得到一匹小马。我对它充满了憧憬,甚至苦苦乞求父母养一匹,并且整日幻想着那匹小马的模样:黑色的身体,长长的鬃毛,乳白色的尾巴(这种颜色搭配不存在,但是在我的想象中,可爱极了)。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它;我把苹果放在手上喂它,能感觉到它咀嚼的时候,柔软的口鼻把我的手掌心蹭得痒痒的。每次我打开大门的时候,它一定站在那里等我,但事实上,等我的只有蟋蟀而已。我极不情愿地总结了一个教训:并不是说你让某样事物是真的,它就能成真。
在接受了不可能拥有一匹小马这个事实之后,我反而感到兴奋,甚至几个月来从未如此轻松。因为只有傻瓜才会对他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朝思暮想,我果断决定把关于小马的一切都忘掉,就像从未见过它。在我看来,小马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
没错,我在开玩笑。但很不幸,人们普遍认为,一旦我们接受了一件事是真实的,它就是真的。这个想法让人难以抗拒,谁不愿意相信知识不仅解放了我们,还能在我们的欲望不能被满足时,缓解我们的痛苦与焦虑,以避免万念俱灰?然而,根据我们大多数人的经验,欲望像我刚才描述的那匹小马一样,不会立刻消失。
毫无疑问,就算我知道父母不会让我在车库里养匹小马(我的意思是,即使有足够的空间),也依然无法阻挡我日日夜夜、每分每秒渴望得到它。我并不是要煽情,而是我们的心就是这么任性。很显然,我不是在说浪漫的恋爱,而是说所有事物,不管你是一心想成为补锅匠、裁缝、士兵还是银河战士(兼侦探)。
一旦我们想得到某样东西,就算生活跟我们说不,也难以让我们的欲望彻底消失。实际上,它反而让我们的欲望更强烈。说到你的主人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一件事物的渴望可能会逐渐变化:他可能会跟自己说,甚至一口咬定,这是世界上他最不想要的东西。小马?谁会想要一匹臭烘烘的小马!当然,他错了。因为,如果真这么干脆,人的内心就不会有任何矛盾,你也不会有故事可写。
他的错误信念也是如此。你还记得在上一章写过一个精彩的场景吗?它描绘了深藏在主人公过去之中的一个时刻,也就是在那个时刻,错误信念扎根在了他的大脑中。没错,跟他的欲望一样,那个时刻不是像岩石或者一只旧鞋子一样被深埋起来,而是像一颗种子被埋入泥土立刻扎根,从此,在他的生活中任意生长,处处控制他的行为,使他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错误信念不断壮大。
可是,有一个部分让人格外想去雕琢:从主人公的愿望和错误信念生根的那一刻起,它们如何在主人公的生活中纠缠不休,最后一跃来到了故事的开头。举例来说,假如你的主人公从十三岁开始认为女孩都是祸水,跟女孩在一起准会倒霉,之后他便坚决回避与异性接触。这个信念从不曾动摇,直到小说开始的那一刻,那时他已经四十二岁。事实上,在生活的每一个转折点,他可能会遇到爱情、痛苦和爱恨交织的复杂情境,由此不断地塑造并增强他的信念。
因此,我们先不去写小说的开头,现在先创作三个叙事详尽、矛盾重重、决定他何去何从的时刻。在本章,我们花点时间来跟踪你的主人公,看看错误信念是怎样毁了他的生活的。在那个时刻,生活(或者说情节)将会迫使他抛开执拗的错误信念,奔赴自己一直以来的渴望。
解锁情节的妙处在于,这些场景将为你的故事提供有效、详细、颇具启发性的素材,不仅蕴含着你主人公的世界观,还包括具体的记忆、想法以及促使他做出一些行动的空想,进而推动情节的发展。此外,这些场景还有助于建立贯穿整部小说的因果关系。你将创造出一些关键人物——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在主人公的过去帮助他建立世界观。因为这些人物很可能将在小说中扮演一定的角色,那么你就知道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与主人公的目标背道而驰,他们彼此隐瞒着什么,他们何时会彼此误解,并令人惋惜。也就是说,多亏你为主人公所创造的一个生动过去,这样从小说一开始,你就能往外抛出连串细节,它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掉在地面,引爆不可避免的冲突,就像一场冰雹雨。
这样来理解,情节就是因果报应,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比如,如果你善待小猫咪或者小孩子,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工作;而是字面上的因果联系,就像你编造了一个大学毕业的院校,就算你会得到梦寐以求的工作,但真相早晚都会浮出水面。也就是说,如果你写主人公曾经编造自己的学历,那是因为你已经怀疑将来这件事情会东窗事发,并且事态严重,会带给他突如其来的打击。在与故事相关联的前提下,创作一些主人公过去的瞬间有助于建构一个扎实的故事蓝图。在你要写的场景里,这些捕捉到的瞬间不仅有力地驱动着主人公的过去,还掌控着主人公的现在。实际上,这些场景在小说中多以碎片或者闪回的形式出现,我们有必要现在就把它确定下来。虽然我们还没有真正开始展开情节,但这不是“预写”,而是已经进入了正式写作。
完成这个练习之后,你还会有一个收获,即创作生动场景的能力会大幅提升,因为在此过程中,你关注了事件如何影响主人公的内心。他是怎么想的,怎么理解的,在事件的激发下他会怎么做,这是写故事过程中最难的,也是写作教学里最少触及的层面之一,而你正在一步步掌握其中的要领。但讽刺的是,这恰恰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层面,因为它最能捕获读者的注意力。千真万确。
读者的大脑渴望与主人公的大脑同步,跟着他做出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能立刻拨云见日,并产生我们可以预见并期待的结果。这就仿佛虚拟的现实,让我们真切体会到如果身处类似的艰难处境中,我们会怎么做。而我所说的同步,是指一个生物学上的事实,这个事实由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位预言家提出,他高瞻远瞩,却未被时代赏识。
早在一九六六年的时候,没有人赞扬希蒙·温赛尔伯格是位预言家,但这位《星际迷航》的电视编剧[1]无疑具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构想了瓦肯人的思想融合,即一个人的大脑可以与另一个人的大脑同步。而且除了你得把手指头放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才能实现思想融合那部分,他的构想完全正确。但那个世界是高度模拟的,没有人会指责温赛尔伯格把生命当成一种手动操作,而忽视了信息是如何悄无声息地从一个人的大脑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大脑。
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得用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连“老骨头”麦考伊医生[2]都无法接触到——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技术。这项技术显示,在我们专心致志听故事的时候,我们的大脑与说话者同步,即原原本本地反映出说话者的大脑。
也就是说,我们与主人公处于同一个波段,他们的经历就是我们的经历。我们在读小说的时候也是这个道理。当我们的大脑与主人公同步的时候,我们成了他,这样就能切身感受他在解决问题、实现目标时所经历的困难与挑战。斯波克[3]应该会认同这个现象背后的逻辑,因为故事的发展最终是为了让我们安全地坐在扶手椅里,间接应对突发状况;万一我们去厨房拿零食的路上遭遇不测,最好也能事先接收到一些指示让我们避开厄运。
认知心理学家、小说家凯斯·欧特利比温赛尔伯格更熟悉数字世界,他认为小说是“一种模拟,在我们思想的软件上运行。这个模拟非常有用,因为与外界的有效沟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需要我们从多方面权衡因果事件之间的关联”。
还记得我们曾说过,一个聪明的作家会不厌其烦地追问“为什么”吗?是的,我们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就是在探寻它背后的起因。也就是说,你在创作小说的具体细节时,就是在不断地探寻主人公行动的真正原因,而不是流于表面。在现实生活中,事物从来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而故事的目的就是要发掘事物的真正内涵。言下之意,故事揭示的是结果背后的缘由。生活遵循着因果关系的逻辑,故事的场景也是如此,整个蓝图也是如此。所以从现在起,因果关系必须是你一切想象的基础。
在这个快节奏、微妙、多元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想瞬间博得人们的眼球,因而常常缺乏逻辑。令人欣慰的是,以下两个要点经得起推敲:
万事皆有因。并不是说万事皆由“更高力量”决定,而是从简单朴素、不可违逆的牛顿热力学第一定律的角度来理解: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也就是说,凡事总有因。所有的为什么都有答案。
我们在故事中寻找真正的原因,寻找一个事件、一个行动的真实起因。我反复强调一点:故事绝非娱乐。故事是我们在生活中前行的工具,从你同事讲述的奇葩室友的逸事,到你看到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博客、每一条推特上的信息,我们都在利用故事获得关于他人和整个世界的信息。在故事的引领下,我们深刻了解了“假设”如何引发出“结果”。依照这个逻辑,如果你不为读者展示清晰合理的因果关系,不明确其背后的原因,那么你的故事就不能抓住读者,或者根本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
说到创建小说蓝图,因果定律是最有用的工具之一。它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强光,暴露出一切背后的逻辑。它是一道数学证明题,能轻而易举地运用到小说的两个层面:内部的故事与外部的情节。从内部层面来讲,是什么信念或过去的经历让主人公在此情境下表现出这样的行为?从外部层面来讲,其他人物和外在世界会对主人公的行为做出什么反应?换言之,因果关系对小说的内部和外部逻辑来说,都不可或缺,因为它是构建蓝图的基础,能理顺蓝图的逻辑,确保事件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还有一个事实显而易见:正是因为因果关系无处不在,我们常常无视它。很多人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是一旦被问到“接下来呢”,作者就会感觉自己空降到了一处未知领域。他们不知道故事接下来该往何方,或者说,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支撑着他们写到现在。只要一想这个问题,他们就头晕目眩,因为没有清晰的因果关系演变,一切都缺乏逻辑。
如果你充分利用这个至关重要的(也让你舒一口气的)因果逻辑,那种踩空的感觉就会消失,你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绝妙的细节问题,从而对接下来的进展了然于心。这就是我们在进入设计蓝图环节时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你可能会担心,如果故事蓝图建立在清晰的因果关系上,会不会缺乏悬念,不用担心,因为关键在于“可能”。因果关系不是从故事内部预测出将会发生什么,它只是列出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但一定要确保每一种可能性都是从前面一件事中合理地推演出来。
正是在“如果这样,就会那样”的因果关系基础之上,你的小说才变得可信。你的读者可以推测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会有哪些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对你的主人公来说有什么意义。在纽约大学的编剧班上,《南方公园》的联合创造者特雷·帕克一语道破速成之道:如果你的情景只是用“然后”连接,写出来的东西会很无趣,紧跟着每一个小说节奏的应该是“因此”或者“但是”。听完此话,全班都惊诧不已,又喜出望外。他接着对学生说:“所以如果你有个想法,比如‘这件事发生了……然后,发生了另一件事’,不!不!不!应该是‘这件事发生了……因此,发生了另一件事’,或者‘这件事发生了……但是却发生了另一件事’。”也就是说,故事建立在刚刚发生的事与接下来发生的事之间的因果关系之上。说得很对,是不是?
到了这里,你可能迫不及待地想拿起笔,飞速写下一个完美的因果关系,写完就直接从主人公的错误信念跳跃到小说第一页。因为它听起来很容易,估摸着一个小时就能完成。但是,你不能写。
为什么?因为没有可总结的内容。在现实生活中,当你总结过去,一般要回忆很多年的经历才能得出一两句。毕竟,谁有时间去读一件件事的详细描述,说得更直白些,读没完没了的絮叨,谁坐得住?所以我们要把事件串起来做个总结,再得出一个巧妙的结论。比如,哪怕陷入极端悲惨的境遇之中,我的爸爸也总是云淡风轻,就像没事一样;我觉得他这样做很正常,甚至很勇敢。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生活中棘手的困难,除了假装它们不存在。但是,如果挖空心思去想,我们能想出不计其数的例子去描述什么是“悲惨境遇”(表面事件),“云淡风轻”(我们这样去解读爸爸内心的反应),以及“我认为这是正常的”(这个结论是细节性的,与某个时刻相关,它把我们拉回过去的某一天,与我们之后的领悟形成对比)。
但是回到主人公身上,如果你尝试去总结,却什么也总结不出来,因为除了你在上一章里写的一个场景,主人公还未拥有任何过去的细节。除非你已为他创造出一系列关键的过去时刻,否则你就处于作者最忌讳的境地:一片含糊朦胧之地,主人公的生平记录空白得像一个新生儿。现实生活中遇到这种情况,你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想看个例子吗?
想象一下,你在清晨醒来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信仰,不记得自己那天要做什么事。没错,这种情形在你上大学时,的确发生过一两次,但我敢打赌,一旦你清楚地回忆起自己那次头痛,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你会立刻把答案收回去。现在,这种情况每天都在你身上发生,不是说喝醉酒,而是“我是谁,我今天的计划是什么”,这将会多么可怕!每天都始于一无所知!S. J. 沃森[4]在小说《别相信任何人》中精彩地捕捉了这种感觉,描述了一位遭受失忆困扰的女人:
我意识到我没有什么野心。我不能有野心。我想要的不过是正常人的生活,像其他人一样活着,一点一点地累积着经历,每一天塑造着未来。我想成长,想学习,从各种经历中学习……我无法想象当发现一生已经临近尾声却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要怎么应对。没有记忆的宝库,没有宝贵的经历,没有日渐累积的智慧传给后人。如果不是一幕幕记忆的累积,那我们是什么?
的确。但是很多作者在开始写作时,并不考虑主人公是否积累了过去的回忆瞬间,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你不可能真的来到脑科去检查你的大脑。这些对过去的认识,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与主人公形影不离,在他踏入小说第一页之前,就已与他融为一体,从他现身于小说的那一刻起,就指引着他的行为。
当然,你肯定不想轻易让主人公患上失眠症,所以现在你的人生目标是写三个有深度的场景,这三个场景可以帮助你创造、巩固并升级主人公的难题,这些难题则是他在小说一开始就必须面对的。因为尽管小说的因果轨道将贯穿小说始末,但它并非开始于第一页,而是开始于你在本书上一章写的原初场景,小说的第一页大约位于这个因果轨道的中间位置。虽然我们已经知道主人公的过去很重要,但还有一个要点往往被作者忽视:主人公的过去同时也是他的重大阻力。因为我们会看到,无论从内部,还是从外部,它都能清晰地告诉我们主人公对抗的是什么。
因此,当你的主人公在内心渴望和错误信念之间不停地斗争时,要追踪这些斗争是如何影响他做出决定的。到本章结束时,你会沿这个轨道写下三个转折场景(实际上,你可能有更多的场景要写,但要等之后去深入挖掘,我们先从三个开始)。
这些场景将展开一条线性时间轴,每一个场景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时刻。在这些时刻里,他的错误信念深刻影响了人生中的重要决定。每个决定都改变了他在外部世界的人生道路,并且不断升级,成为故事因果轨道的一部分,直接导向小说开始的第一页。对他来说,做出每一个决定都无异于经历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在每一个场景中,眼看着他离实现愿望只有一步之遥,却总要出点什么岔子,这时,他的错误信念就会跳出来阻碍愿望的实现。这个过程反而让他的渴望更势不可当,错误信念也更坚不可摧,这样一来,新的意义产生,错误信念对他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更深,范围也更广。
第一步:找到转折点
从原初场景开始想象,一直想象到你认为小说应该开始的地方。如果你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丝毫无碍,我们会在下一章讲到这一点。但是我敢打赌你现在是有初步构想的,从你的原初场景到小说开始,可能会相隔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在这段时间里,主人公要做出许多转折性的决定,影响着他的内心欲望与错误信念之间的斗争。只要关注故事中的已知部分(目前已知部分已经不少了),你就会发现,有几个转折点可以立刻转化为写作素材。
在你筛选可能性、确定转折点时,记住,主人公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要做出的决定可能延展出无数的分叉,但并不是随意找一个时刻作为主人公的十字路口,纯粹去展示他在错误信念支配下的辗转与纠结。
毫无疑问,主人公的错误信念根深蒂固,并且常常会冒出来,一时间,事情会变得一团糟。他不会承认到底冒出来过多少次,幸好都是来得快去得快。比如,我们假设他的错误信念是:一个人对你越好,越可能欺骗你。这个想法让他时常陷入烦恼。有一次,干洗店的伙计看到他面露难色,因为他崭新的夹克上洒上了橄榄油,于是提出为他免费清洗。结果他顿时起了疑心,一把抢回衣服,夺门而出,从此以后,他宁愿多走六公里,换另一家干洗店。没错,这的确是个阻力,但是说真的,这对他的整个人生有什么影响吗?没有任何影响,尽管那天他的错误信念尽显无疑。
相反,我们要关注外部的转折点如何从根本上,通过激发内心的矛盾斗争,加强主人公的错误信念。珍妮构想了鲁比的背景故事,想到了四个可能的转折性场景。下面她将从第一个想法开始,逐一加以估量:
鲁比得知姐姐诺拉有一只狗的那个时刻,我设想,姐姐横跨美国去一所兽医学校读书(现实中离家越远越好,因为在心理上可以摆脱父母),留下孤零零的鲁比孤独地守着冰冷的房子。这是个重大时刻,因为家里从来不允许女孩子养狗,并且鲁比非常确信诺拉跟狗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傻乎乎的,就是那种曾经在鲁比面前时的样子。这让鲁比泛起了疑虑:如果我在诺拉心目中的位置这么容易被一只狗所取代,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
鲁比的这个想法让珍妮迎面遭遇一个难题,很多作者也都常困于此:创作一个另类的主人公。脸书上有大量的帖子可以证明什么是另类。
我在写一个不喜欢狗的女性。我知道这看起来不是很有亲和力,但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一个原因。我想创作一个人物,让她以戏剧的方式去体会对狗的感情,也趁机挖掘我自己对狗怀有什么样的感情(是爱、失去还是悲伤)。我确信,鲁比不会爱上这只狗,但是她会更好地理解爱狗人士,能产生更多共鸣。我觉得如果把它写成一个故事,一定很精彩。当然这是个很大的挑战,但也会有很多乐趣。
作家通常都会克制自己不去创作内心想去写的那个主人公,因为他们担心他会不“招人喜欢”。所以有句话会给你莫大的安慰:“招人喜欢”不是重点。相反,你要去创作一个有故事、有缺陷、敏感脆弱的人物。因为在故事里(如果我们够坦诚,就承认吧,其实生活中也是这样)纯粹招人喜欢的人有点……无趣,甚至,可疑。一个在任何时候都友善、可爱、完美的人让我们禁不住会想:嗯……你觉不觉得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再中肯点来说,一个人的性格很难确定。不管是主人公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会只有一种性格。没错,我们都是拥有多种性格的混合体。
好,我们回到珍妮的小说中。接下来,她想出了三个场景,都远比“诺拉有了一只狗”这个场景有力,所以她决定集中展开这三个:
鲁比第一次意识到,不允许自己喜欢男孩子这个念头给了她力量和安全感。这个场景很关键,因为我必须表现安德森先生那个场景(还有她的错误信念)怎样影响了她并且立刻产生了影响。所以我想象她还很小。比如,十三岁。她差一点喜欢上一个男孩子,贝丝把他和鲁比分在了一起。为了保持与贝丝的友谊,鲁比跟着贝丝与男孩子们一起玩,但是惊奇地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其中一个男孩。当她克制自己不去爱上这个男孩时,她的错误信念更坚定了,她坚信爱会让人变软弱,并从中感受到了力量。
完美。螺丝拧下了第一圈,珍妮可以细细加以勘查,也就是说,鲁比的错误信念是怎样跳出来指引她做出了这个行动。因为小说的重点是鲁比重新衡量自己与亨利的关系,所以珍妮要从源头上探究她的错误信念怎样影响了两人的感情。下一个场景发生在很多年之后:
在鲁比见到亨利的时刻。她体会到一种亲切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活中一直在回避的东西,那种化学反应,心灵相通,彼此倾心。她放下防备,任由自己坠入爱河。刚开始的一阵子,太美妙了,但是当鲁比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亨利产生了依赖,她得想办法让自己挣脱出来,以免失去亨利。因此,她跟自己说,对亨利的感情就像一座花园,遍布诱惑,但这根本不是爱,于是她提出了分手。从现在起,鲁比会坚信,爱与亲密都是幻觉,如今她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不会再陷入其中。
这一段也很不错。珍妮可以深入挖掘第三条轨道的一体两面:鲁比的错误信念与内心渴望之间如何交互,如何相互加强。记住,就像你的主人公一样,鲁比有两个目标:做到与人的深层交往(现在,具体来说,是与亨利的关系),同时保持自己的错误信念(这种关系太危险,只有傻瓜才想要)。在这个场景中,很可能鲁比的渴望会占上风,而她的错误信念会偃旗息鼓一段时间,但错误信念不出现,不等于被遗忘。
珍妮想把重心放在鲁比和亨利的关系上,因为她知道无论鲁比如何否认,这个关系对鲁比来说都难以割舍,所以她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上:
鲁比意识到自己不能与亨利结婚的时刻。他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写作拍档,相互深爱着对方,但是都很惧怕婚姻,因为自己父母感情不和,亨利对婚姻也怀有恐惧(我即兴想到的)。这种无契约的关系适合双方,并且维持了很多年,但是当亨利最终发现鲁比与大多数女性(以及他的母亲)都不同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他现在想和鲁比结婚。于是他向鲁比求婚,但是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直到她勉强说了我愿意——因为他太锲而不舍了。但是当婚期临近,鲁比变得脆弱不堪,甚至呼吸困难,因为她无法忍受这一切。她精神压力太大,连起床都成了问题,而由于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亨利深感恐惧。所以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方式,很快写出了一部电视剧,而且反响热烈。所有这些事都是为了向鲁比证明,她的错误信念其实是一种稳固的、正确的世界观:你不必为了收获爱情的果实而全心投入。
很好!略微落入俗套,但目前看问题不大。可贵的是这三个场景环环相扣,鲁比内心的渴望促使她做出反应,并采取了一定的行动。
练练笔
现在该你了。你的目标是创作出三个转折性的场景,尽量出现最具体的细节、最有效的素材,这样就可以趁热打铁地开始写小说了。也许你的想法不止三个,其中有些想法会被放弃,而有一些想法会被展开。没关系。只要记住我们的目标是至少选出三个场景,这样你就能看到故事不断升级的趋势。像珍妮一样把细节展开,尽量详尽。记住,你写得越详细,这个场景就会有更多的地方引起你的注意。详尽的细节才能推动故事,笼统的表述会终结故事。
第二步:写场景
现在你就要将这三个初步想法拓展成丰满的场景了。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过程,我们先看看珍妮的第一个场景:
到头来,并不是足球让贝丝情绪好了起来,而是男孩子。她发现自己可以用悲戚戚的样子去吸引男孩。第一个男孩对她百般呵护,温柔体贴、甜蜜暖心,起初这让她更悲伤。她向我倾诉,说因为她的爸爸就是这样照顾妈妈的,一想到这儿,她就受不了,所以甩了那个男孩。令她惊讶的是,她竟然感到一丝高兴。在悲伤中,她不再孤单,就像一句谚语所说,同病相怜。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味。
也就是在这期间,贝丝开始疏远我。她觉得我不可能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的丧父之痛,以及与那些男孩的爱恨情仇。我想去她家再做从前做的那些事,她弟弟打电子游戏联赛的时候,像虫子一样蠕动着钻进来,或者看他们在后院燃爆一些东西。但如今这些事我们一件也不做了。整座房子里一片死寂,男孩们把自己锁进各自的房间,妈妈在沙发上睡觉,冰箱里空空如也。我仍然不愿相信安德森先生已经去世了,还是感到难过忧伤,可是我还是我。但悲伤彻底改变了安德森一家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这都无关紧要,但如果没有贝丝,我会非常孤单。作为家里剩下的唯一的孩子,父母对我不闻不问,十三岁的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讨好别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朋友还是敌人。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或必要技能让我深感忧虑,所以我需要把贝丝赢回来,来证明我的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一天吃午饭时,贝丝来找我。“今晚到溜冰场来。”她说。
我的心跳加快,憧憬又害怕。“溜冰?”我问,很快意识到自己简直像个傻瓜。贝丝不是去溜冰场溜冰。我听说溜冰场的楼上有个儿童游乐场,孩子们偷偷溜进去。我听到人们在议论那里面的一些事,但具体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对溜冰场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我说的时候显得傻乎乎的。
她大笑。“不,”她说,“布莱恩有个朋友,他觉得你很可爱。”
“好吧。”我说,并没去想那个男孩关我什么事,也没想怎么跟父母解释我要去哪儿,满脑子想的只是要与贝丝重归于好。
当我踏进那个黑洞洞的溜冰场,整栋楼好像在迸发活力,回响着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节奏。天气很冷,我却汗津津的。贝丝告诉过我,趁着快餐柜那个油腻腻的男孩给客人挖爆米花时,偷偷从一扇门溜到楼上来。我就伺机溜到了楼上。
黑暗里,一对对男女躺在沙发上,或者靠着墙。我站在那里,惊恐得僵在原地,贝丝是在做爱吗?她是想让我来做爱?——这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鲁比?”一个男孩问,“贝丝在那边。”这肯定就是那个看上我的朋友。
我瞥了一眼墙角,看到贝丝坐在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腿上。她的裙子提到了臀部,但还是穿着衣服的。每个人都穿着衣服,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宽慰,还是惊恐万分,转身冲了出去,跑到了走廊上。
那个男孩紧紧地跟在我后面。“离我远点。”我说。
他从身后抓住我的肩膀,一把把我转过来,又把我抵在墙上。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等着下一个暴力动作。“嘿,”他说,“怎么回事?”
我双唇紧闭,但是阻挡不住泪水从眼中流出来,顺着脸颊下滑。我以为他会走开,没想到他说:“跟我来。”然后拉着我的手,穿过了人群。他护着我走下楼,来到室外,进入黑夜里。他指了指一个长凳,不远处就是一池灯光,我们坐下来,他的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他什么也没做,也不说话。渐渐地,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沉默不语,但是这与我体会过的沉默不同,不是我们家那种空洞的沉默,也不是贝丝充满戒心的沉默。这种沉默让人舒服,觉得安全。这时,他靠过来,轻轻吻了我。
瞬间,我感到一阵黑暗的恐惧袭来,因为我突然没有缘由、毫无防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连这个男孩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只要紧握着他的手,对他微笑就行了。正是在这时,我知道了怎样做能让贝丝回心转意。
我强迫自己挣脱他的手,站起身。“我得走了。”我说。
他露出疑惑的面部表情。“不,不要走。”他说。
我朝门口后退。正在我要伸手开门的时候,贝丝推门进来,就像我们事先约好了一样。她看了看那个男孩,他坐在长凳上,面部神色仍旧是绝望的哀求。她看着我,我笑了——胜利之后露出的狡猾的笑,她也笑了。
然后我就知道,明天晚上我们还会来溜冰场,到时如果这个男孩还在,我会径直走过,假装没见过。
为什么这个场景值得称赞
● 你注意到了吗?通过鲁比回忆安德森先生去世,场景中发生的事都变得合乎情理。
● 你注意到了吗?鲁比常常陷入矛盾之中。她想与人交往,但是身边只剩下贝丝一个人。因此她决定不惜一切与贝丝重新建立起关系,哪怕做一些对她来说出格的事。
● 你注意到了吗?她被自己的决定吓到了。恐惧与渴望总是形影相随。
● 你注意到了吗?她渴望已久的人际交往实现了。不是和贝丝,而是和那个男孩。这让她感到极为惊恐。于是又一次,她回顾过去,求助于从过去得来的认识。
● 你注意到了吗?最后,她的错误信念加强了,并且如愿以偿:修复了与贝丝的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心灵相通。
● 你注意到她在那个时刻还得到了什么吗?她尝到了真正交往的滋味,这必然会助长她内心的渴望。
● 最后,你能看出这次体验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将怎样驱动她的行为吗?
练练笔
现在轮到你了。还是那句话,不要担心写不好。从你的第一个转折点开始写,按照时间顺序写完三个场景。你已经演练过如何写场景;在写原初场景的时候,你也已经得到故事的驱动力。那个场景迟早会用上。花点时间,再读一遍。把自己放入主人公的大脑里,从他的视角看世界。现在,把这个视角转向你要写的三个场景。争取把场景写得丰满充实,就像你刚才读到的珍妮写的场景。这也许要花点工夫,所以要对自己有耐心,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把场景写鲜活。好消息是,这些场景不必讲究遣词造句,或者文笔“隽永”。它们只需要抓住主人公生活中环环相扣的转折点。确定这些转折点大有裨益,因为在你写完的时候,就可以问:我的小说从哪里开始写?很多不明就里的作者一上来就会问这个问题,当然,只能碰一鼻子灰。
[1]他参与了1966年在美国全国广播公司首播的电视剧版的编剧工作,为与星际系列之后多部电影、电视剧区分,该版剧集也被叫作《星际迷航:原初系列》。
[2]《星际迷航:原初系列》中的人物。
[3]《星际迷航:原初系列》中的人物。
[4]英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