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课我们来讨论一下环境与风景描写。
首先澄清一下概念,我这里所说的“环境”,指的是小说中所表现的空间,主要是由小说中的叙事者讲述的,或是人物所看见的物理空间。“风景”则是“环境”的一部分,之所以把“风景”从“环境”中单独拿出来讲,是因为它具有自身的独特性。任何风景都是环境,但不是所有环境都是风景。
举个例子,一个身处垃圾堆的主人公,不会觉得自己看到的环境是风景。但某些情况下,环境又会因为观看者的叙述视角,而成为风景。比如,这个主人公是一个街头艺术家,将他身处的垃圾堆,按照一幅毕加索的抽象画进行改造,将其排列得错落有致,富有层次感,这时候,他看待这个垃圾堆环境的眼光,就会发生变化,这个垃圾堆变得既是环境,又是风景。总之,环境成为风景的成立条件,取决于它是否具有欣赏价值、艺术价值和美学价值。
对于年轻的写作者来说,环境与风景描写,往往容易受到忽视,我们似乎很少能从一部类型小说中,读到令人惊艳的环境描写了。这恐怕是因为,随着现代城市生活的兴起,大家平时的空间经验越来越趋同。大多数城市人,每天搭乘着一样的公交车,经过大同小异的高楼大厦,逛着差不多的商店广场。城市化带来了空间经验的同质化,这使得环境描写越来越难写出特色。
而在过去,城市和乡村之间,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间,东部和西部之间,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环境差异都很大,不同的地域群体,面对的都是地方特色十分浓厚的空间经验。这种地方性就体现在,莫言的山东高密农村景象中,张爱玲、王安忆的上海弄堂风景中,老舍的北平四合院气象里,阿来的西藏雪域风光里。
同时,在当代的类型小说中,环境与风景的描写,占比似乎越来越低。大多数读者和创作者,越来越喜欢快节奏的小说,一个典型例子就是网络小说。我们很少在网络小说中,看到大段的风景描写,很多作者往往是一笔带过。这是因为读者以每日的更新为阅读单位,往往急切地想在更新的几千字中,掌握更多的情节发展信息。而风景描写往往会拖慢节奏,让情节至上的读者失去耐心。这是否意味着,环境描写不重要呢?并不是这样的。成功的环境描写,不仅不会拖慢节奏,还会将读者更好地带入小说的情节之中,引发读者的共鸣。
那么,如何写好小说中的环境与风景呢?
首先是对我们生活中独特的空间细节,进行不同视角的深度观察和回忆,并通过修辞手段,对其进行陌生化的处理。所谓陌生化,就是用一种和我们日常经验迥异的方式来表现,比如:“那片鳞次栉比的立交桥,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盘旋在城市上空。”
当我们切换视角来观察城市时,我们会发现有很多独特的空间可能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如果我们以一只小鸟的视角为中心,我们所观察到的环境,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我们会发现在俯瞰中,原先往往占据我们视线中心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颜色各异的色块,原有的高度差异不再明显,车流变成了黑线。而原先在空中小如风筝的老鹰,这时候变成了你身边的庞然大物。
类似的,如果我们以一个交通警察的视角、一个挖掘机工人的视角、一个货船船长的视角为中心,会看到不同的空间。当我们坐在一座大桥旁边观察时,会发现清晨、中午、傍晚、深夜的桥体在光影的变化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而光影的变化,经常营造着不同的气氛和人物心情。雾气弥漫的大桥,令人感受到压抑和神秘,而阳光灿烂的大桥,令人感受到开阔和温暖。假如我们往大桥底下走,会发现桥底下可能还有桥洞,里面躺着一些生活窘迫的乞讨者。对他们来说,湿漉漉的桥洞却可能是能够带来温暖的居住空间,或是证明他们身份中暗含着不愿示人的羞耻和令人绝望的环境。
在环境描写方面,王安忆的《长恨歌》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它的开头有一段堪称经典的上海弄堂描写:
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
这一段便是切换视角的一个范本了,从一个制高点,对弄堂进行俯瞰式的描写,同时王安忆注意到了弄堂的光影变化。这里,弄堂中的“像深渊一样的暗”“像藏了礁石的,一不小心会翻了船的暗”,其实,已经象征着主人公王琦瑶日后压抑的命运和悲惨的结局。不仅如此,王安忆还将弄堂和中国的绘画美学进行了勾连,给弄堂的点和线赋予艺术价值。还有那“波涛汹涌”的暗,将“暗”的环境化为“海”的景色,巧妙地进行了陌生化处理,打破了我们日常对于弄堂的光影感受。
再来看一段: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子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着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制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
在这一段中,弄堂的风景经过王安忆的修辞拟人化处理,仿佛带着女性的诱惑力。不仅象征了整部小说最重要的人物形象风格——一种弄堂小姐的风情,同时“窗边的后门”“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都暗示了小说主人公们的情感氛围,一种偷情的神秘的,又不失格调的爱情风格。那些弄堂的脚步声,则象征了上海小市民日常交际的特点,喜欢在暗处窃窃私语,喜欢听一些流言蜚语。短短几段话,不仅将小说的情感氛围塑造得全面而完整,同时,还将上海小市民日常交际的普遍性,传神地描绘了出来。
以上,我们介绍了一般的环境、景色描写的叙事功能和创作原则。若我们将目光聚焦到一种特殊类型的小说——推理小说上,环境描写则会承担重要的推理线索功能。比如日本推理作家岛田庄司的《斜屋犯罪》,就将整个小说的犯罪诡计和推理过程,建立在犯罪现场是倾斜的这一点上。又比如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密室杀人。侦探进入密室后,总是会配以大段详细的环境细节描写,桌上的日记,地上尸体的血迹、伤口位置,通风口是否敞开,等等。除此之外,悬疑小说也常常会通过描写风景来制造诡异、恐怖的气氛。
总之,城市的空间缝隙中,往往蕴藏着城市的秘密,同时,环境和风景的描写,又能起到各种不同的叙事功能。一、营造气氛:用阴暗的灯光制造悬疑气氛。二、表现人物情绪:用灿烂的阳光烘托欢快的心情。三、象征人物命运:弄堂深处的暗潮,象征女主人公最后的悲惨命运。四、奠定小说风格:用弄堂中的脚步声,奠定上海市民的交际风格。五、提供推理线索:侦探小说中的密室细节,成为破案关键。如果我们善于开脑洞的话,一个故事的雏形,甚至能从一个独特的空间中形成。如果我们在进行环境描写的时候,尽力通过不同的视角、不同的陌生化手法,将这些叙事功能和环境描写进行有机结合的话,就能让我们的环境描写,为整个故事提高一个水平。
本节课的脑洞题:
选择一个你非常熟悉的环境,现在将你的视角转变为一个其他会出现在这个场景的人的视角,把他对环境的感受写下来,和你的感受有什么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