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和地点

在第四章中，我提到小说创作最重要的是呈现故事，避免将其写成报告。和报告相比，故事更令人心情愉悦，也更容易理解消化。不相信吗？现在，拂去《旧约》封面的灰尘，开始阅读，不为启迪心灵，只求甚解。你可能会更爱《创世记》，其中讲到了亚当和夏娃的不当行为、诺亚根据奇怪的指示打造了一条特别的小船、亚伯拉罕经受了忠诚性的考验等故事。接着，读一读《出埃及记》，书中上帝不断询问摩西：“这些人是怎么了？我承诺赠予他们整洁干净的东西，从天而降的食物，而他们却只有喋喋不休的抱怨。”在我看来，这些故事都精彩绝伦，是有史以来的最佳畅销书。

现在，尝试翻开《利未记》，其中涉及一些特殊的饮食习惯和仪式规定。毫无疑问，《利未记》让许多人想要从头至尾阅读《圣经》的想法就此夭折。

《创世记》和《出埃及记》充满戏剧性，故事内容丰富多彩，有谋杀、背叛以及身处不同窘境、动机各异仍旧风趣幽默的人物。简而言之，这都是一个个小故事。然而《利未记》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法令与规定。

此外，《旧约》中的前两部和《利未记》相比，另一个差异，也是唯一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前两本书中的故事都是基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每个故事都有特定的背景。亚伯拉罕看着广袤无垠而又鲜为人知的土地，那是他需要徒步穿越的地方；诺亚看着海水淹没了整个世界，动物偎依在方舟之上，颠簸不断；摩西亲眼看到了这片乐土，而并非道途听说，读者同样也看见了，因为他们与摩西一同身临其境。然而，《利未记》却截然不同，读者未曾在其中看到过某一特定地点。

只有了解小说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读者才能牢牢地将故事刻画在脑海中，根深蒂固。背景，是小说或故事发展的基础，同样重要的还有人物角色，这都是呈现故事的关键，而不仅仅是报道信息。

在本章中，我们将讨论如何帮助读者置身于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中。

◎背景的可靠性

一天晚上，妻子正在看电视，而我尝试阅读学生的小说手稿。妻子观看的零碎片段与我正在阅读的文字不断穿插，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逐渐从手头上的小说转移到了电影上。

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位中年妇女爱上了年轻的房客，而房客却与她十几岁的女儿寻欢作乐。混乱的关系最终以悲剧收场，母亲与女儿双双被杀，风流多情的房客最后在精神病院里日益憔悴，饱受折磨。当我评论这个剧情是多么的荒诞可笑时，妻子看着我说道：“这是基于真实故事改编而来。”她微微俯身向前，以十分肯定的口吻又说了一遍：“这的确在生活中发生过。”

妻子信誓旦旦的一番话具有一定魔力，不是吗？我们持续不断地寻求一定的真实感或可信度——在现实中，我们却总认为小说欺骗了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比小说还离谱”的说法；也解释了当人们说到某个电影或故事是“基于一个真实事件”时，实际上暗示的是，这只是作家通过杜撰的情节和人物进行了提炼升华。

现在，重点来了。作为一名作家，故事中的每个人物角色都应该真实无比地出现在读者的脑海中，为之所见，为之所听。它们应该要真实地存在于小说中，就好像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一般。

事实上，我们正在谈论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完整地构建人物、场景及相关背景，这样一来故事具备发展的可能性（提升整个可信度）；第二，有效地传递故事人物、场景及细节，以便故事顺利发展。为了确保做到这两点，最佳方式是密切关注背景和描写。

让我们以海明威为例。在其小说《在异国》（In Another Country）的首段，他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时代——一个我们都未曾出生的时代，和一个地方——我们大多数人都没去过的地方。然而，通过作者的描写和提供的细节，读者似乎身临其境，看到了故事叙述者所看到的一切，也感受到了遥远过去的某个晚上的刺骨寒冷：

秋天，战争频发，但我们再也不去那儿了。米兰的秋天很冷，夜幕早早地降临。转眼间，华灯初上。走在街上，望着橱窗，心情惬意。商店外悬挂着各种野味。雪花洒落在狐狸的卷毛上，寒风吹起蓬松的尾巴。内脏被掏空已僵硬无比的鹿，沉甸甸地悬挂着。小鸟随风飞翔，羽毛飞舞着。这是一个寒冷的秋天，风从山岗上吹来。

对读者而言，这件事情好似真实发生过，就像我的妻子告诉我，那部电影是基于一个真实的故事一样。海明威创作这部作品，与我提笔引用已相隔八十多年，但当我读及这段文字时，一幅清晰鲜明的场景浮现脑海，似乎在那个寒冷的晚上，我就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店外悬挂的种种野味。

你的小说，在读者眼里也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做到这一点的唯一途径是重点关注你想要或需要在某一场景中传递的细节，然后，尽你所能，挑选最合适的词语对细节进行描写。写作时，将清单放在一旁，在上面列出你认为有必要囊括的所有意象，定会从中受益匪浅。这样一来，对照清单，核对细节，划掉已再三考虑的内容，或在旁边标注“待会儿再做”。其他类似的清单，关于形容词、明喻、暗喻等，也会大有帮助。

这种思维方式和信手涂鸦会将——你所希望的——读者引入小说之中，让他们真实感受到故事即将发生的地点。

◎大格局小视角

在透露故事时间和地点时，首要任务是如何让读者对其背景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有无数种方式让故事地点真实可信，紧接着，构思一个强烈生动的背景，贯穿整个故事或小说。但是，在此之前，你需要决定是否制定大框架，锁定焦点抑或是从小视角出发，并致力于此。机会并不少。让我们来看看这两种方法。

宏观世界

宏观世界，实际上意味着宇宙中一切事物的整体性，但在此，我们指的是一个大背景，而不是某个特定背景。在小说中，对比一个或两个人物角色的行为来说，宏观世界可以是一系列影响深远的事件，就像一个士兵卷入世界大战后依然生还，或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对陷入爱河的少男少女却有着世代宿仇。在第十章中，我们将讨论宏观视角如何推进小说发展，但现在让我们以一种更为独特的方式来思考：如何让读者对大千世界匆匆一瞥，将其引至一个精巧微妙、复杂具体的小地方。

这种鸟瞰的方式可以迅速抓捕背景——这就如同悄悄溜进去一般，而不需要考虑距离。比如，约翰·斯坦贝克在《月亮下去了》（The Moon is Down）中写道：

在矿井入口处，士兵们注视着天空，操练着兵器，将监听设备对准天空，因为这是适合轰炸的明朗夜晚。在这样的夜晚，羽状的钢轴，呼啸而来，裂成碎片。即使今晚的月亮只是泛着微光，从天空向下望去，地面的景象也一览无遗。

或者在构建小说背景时，从一个更加开阔的视角入手，进行更加详尽的描写，比如我在小说《天堂之窗》中对加尔维斯敦岛的描写：

从空中看，她像一个笨拙的动物，试图飞翔，她的头，比她身体其他部位更宽更重，试图努力来提升自己的高度，飞得更远，长而纤细的身体悬在头部后面。费力向上扑腾的短翼两侧，是奥菲茨河口上方突出的土地，其他地方都是沙子和盐草，沙丘将蜿蜒的海滩与平原和沼泽分开，风和潮汐造就了沙丘的奇形怪状。头部飞行的方向，正是文明滋生的地方，仿佛这个小镇从这里开始乘着向上飞翔的风逐渐消散。

你可能发现了我将这座岛屿描写成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以便读者对其清晰可见。在地图上，加尔维斯敦岛的确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因此，我便更加栩栩如生地呈现这一画面。如果你决定采用此方法，不妨花些时间看看航拍照片或故事背景图，试图想象其模样。（我一直认为美国地形酷似一头巨牛，其中大陆是牛肉侧脊，缅因州是粗大的脖子，佛罗里达州是健壮的前腿，加利福尼亚州是尾巴。）一旦将其想象成了某个视觉意象，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将它带入你的描写中。可以采用隐喻的方式：不要低估意大利，这细长的靴子正准备在西西里射门。或许利用明喻的修辞进行描写：科德角向大西洋延伸，就像是伸展着手臂肌肉，它的拳头紧紧攥着大海洋可能带来的一切。

无论你选择采用斯坦贝克隐秘简短的描写方式，还是如同我一样，呈现详尽复杂的画面，这都取决于你想要呈现给读者的背景。若仅仅是想要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简洁明了就已足够；若是想要构建一个重要的地方，推动某个重要事情的进展，那么你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描写得更为详尽和复杂。

向读者传递大画面的另一种方式是，让读者的心灵之眼随着背景缓慢移动，而不是盯住不放，就像是宽屏电影中镜头不断缓慢移动。看看史蒂芬·哈里根（Stephen Harrigan）在小说《阿拉莫之门》（The Gates of the Alamo）中是如何体现的：

光悄悄地在山间滑落，随后游至浅水河谷，直到阿拉莫所在的地方，接着慢慢移至远处的河流和村庄。河岸边的一棵柏树上，一只鹰坐在树枝上，它挥抖双翅，试图抖掉夜里刺骨的严寒，并从熟睡中唤醒自己的意识。

视觉描写，比简单叙述“太阳升起来了”要更加生动形象。上段节选中，哈里根巧妙地运用拟人手法，并没有如同我在前文提到的加尔维斯敦的例子，将整个岛屿比作活生生的动物，作者只提到了一件事物：光，滑落游至阿拉莫。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缓慢地移动着光，先是到达阿拉莫，随后进入村庄，然后穿越过去照亮某个地方，似乎预示着一些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紧接着，作者打开了大舞台的背景灯光，将注意力集中至小事物上：一只在树上昏昏欲睡的鹰。当作者开始考虑采取一些行动向读者呈现时——大部分会以历史上某一著名战役的形式展现——读者已对其背景了然于心，如同观看宽屏电影时，他们就坐在影院前排。

在庞大的宏观世界中创建一个小背景的另一种方式是使用对话。最典型的一个案例是选自桑顿·威尔德（Thornton Wilder）的小说《我们的小镇》（Our Town），其中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最近的信件内容：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简·克罗夫特在生病时收到了她部长的来信。信封上的地址是这样的：简·克罗夫特；克罗夫特农场；格罗弗地区；萨顿县；新汉普郡；美利坚合众国……北美洲大陆；西半球；地球；太阳系；宇宙；上帝的心。——这就是信封上的内容。”

你大概不会让你的宏观世界如威尔德上述的那般包罗万象，但是可以寻找机会，偶尔向读者呈现一幅大画面——全景画或鸟瞰图——在将注意力放在相对而言较小的地方和场景之前。如果你的背景是曼哈顿中央公园附近的赤褐色砂石建筑，最佳方式是对其进行缓慢描写，首先向读者呈现整个岛屿风光，随后移至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像电影《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的开场。你应该只会让这个背景在你的短篇故事中出现一次，也有可能在小说中再次使用，但在这个短篇故事中不会再有下一次。事实上，这也提醒读者，某一特定背景只是硕大拼图中的一块。

在小说创作中，偶尔从宏观世界出发进行背景描写让你受益匪浅，然而，它的反面，微观世界，正是小说的背景所在。

微观世界

我们在这里谈论的小世界指背景下的小世界。从小长大的家可能正是你一直以来心之所及的地方，进进出出的人们可能去过更大的地方，但兜兜转转总会回到那个更为重要的家中。身处此地，更加安全稳定；可以断言这里是营养之源、庇护之地，充满希望、爱意和支持。至少，在年轻气盛、纯真稚嫩的你看来，这也许是自给自足、开始独立的地方。借用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句话（此前我便已借用作为小说书名）：“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你的脑海中，那个家——或许是家乡——比外面宽广无垠的世界更为清晰和独特。而这种清晰与独特正是在小说创作中应该追求的。如果在故事或小说中有一个房间独具一格，极其重要——或许一些重要的事情将在那里发生，那么这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和其他无数的房间一样，并无差别。这个房间应该要如你所想，呈现故事中的情节。

在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所写的《鬼作家》（The Ghost Writer）片段中，年轻的叙述者由一位著名作家领进了一个房间：

他带我进入了客厅，整洁舒适，大方朴素：一块巨型钩针圆地毯，几把带有沙发罩的安乐椅，一张陈旧的沙发，一个靠墙摆放的书架，一架钢琴，一架留声机，橡树书桌上有条不紊地堆放着报纸杂志……窗口的位置放着坐垫，纯色布窗帘系着，透过窗口，我看到黑色大枫树光秃秃的树枝和飘落在田野上的雪花。窗外纯洁无瑕、宁静安逸，房间简单朴素、与世隔绝。一切的灿烂奢华、新颖独到正是源于对疲惫夹杂着兴奋的呼唤。我环顾四周，思考着，这就是我将来要生活的模样。

这个房间给叙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对读者而言，也会深有体会。为了将其布置成最合心意的房间，让我们回顾一下罗斯精美的细节描写：简单舒适、陈旧的家具、堆满书籍和杂志的桌子、窗外美丽的风景，甚至还有作者简洁凝练的评价。再看看文段末尾叙述者的想法，毫无疑问，这个房间，他铭记于心。

这和我们在第一章中看到的小说《船讯》中那个房间是不同的，其描写生动形象、详尽复杂。你的小说中也需要大量的细节描写，以便将不同的房间、街道、公园及其他地点呈现在读者面前。假设故事中有一个正在面试的人物角色，她坐在面试官的办公室接受面试。这样的场景似乎往往会以对话展开，但也不要忽视设置一个适宜的背景。这是个什么类型的房间呢？这个办公室是坐落在某个角落，窗外却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风景吗？这是否表明面试官是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墙上是否悬挂他的家庭照片？这是一个阴郁暗沉，有着橡木镶板和皮椅的办公室？抑或是一个明朗亮堂，带有巨大窗户，窗外是一排排路灯的地方？这个房间里有什么是可以帮助读者更加清楚地了解办公于此的面试官真实性格或是这位女性求职者应聘的工作性质的？也许，四处散落在办公桌上的文件是一眼能够识别的机密文件，提醒她避免出现不当行为或违背职业道德。

或许，你描写的背景是某个人的后院。如果灌木丛和树木都修剪得整齐，一对阿迪朗达克椅子有序摆放，草坪修剪得异常整齐，喂鸟器已经关闭，庭院的桌上摆放着插着鲜花的花瓶，那么，你的读者可能会猜测住在这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而，若是草坪杂草丛生，花圃也一片狼藉，廉价的塑料折叠椅倒在未经打扫的庭院中，此时，读者会认为这是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

总而言之，让小说背景不仅仅是地点，赋予其星罗棋布般的细节，有助于你更好地叙述故事和定义角色。做到这一点的最佳方式是寻找微观世界——在小说背景中、一幕幕的场景中或是整个作品中寻找那个小世界。若是这样做，能够更加容易地将小说背景和其中蕴藏的细节传递给读者。

◎一对必要条件

在进行细节描写时，不要忽视两个方面：天气状况和地理环境，这两点能够充分展现特定时间和地点。如果读者不了解故事中的天气状况和地理环境，这不利于他们对时间和地点的整体感知。天气状况和地理位置是人们生活中不变的常数。因此，在描写背景时忽略这两点，将是一个错误之举。

天气状况

情节示意图线性地呈现故事发生的地点及故事发展的总体方向。对于故事的每一幕或小说的每一章，我都会跟踪记录，以帮助我能够发现更多的细节，而这些细节在写作中必不可少。其中之一，便是天气。即便故事中某一幕场景发生在没有窗户的室内，我仍然会想要了解室外的天气状况。尤其是在几幕场景相互交叉发生时，这通常可能发生在室外。毕竟，故事人物更容易受到天气的影响。如果你撰写的是战争小说，其中有一群指挥官在碉堡深处开着成员会议，你不会想要描写室外的天气状况（因为没有窗户），但你真正需要向读者呈现的是这群指挥官此刻的暴躁焦虑，因为今晚即将有重大事件发生，然而，室外接连下了一周的雨，并且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阳光灿烂、雨后晴天、瓢泼大雨、狂风咆哮——大自然丰富多彩变化多端的天气状况是你百宝箱中最好的工具。所以，别忘了尽情使用。

让我们看一看贝尔瓦·普兰（Belva Plain）是如何在小说《她父亲的房子》（Her Father's House）中以一个更好的方式让读者了解室外糟糕的天气的：

依旧疲惫不堪，他登上了火车。乘客们一个个早已冻得脸颊通红，身上的外套湿漉漉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每个人都跺着脚，搓着冰冷的手……

这是一个典型的呈现而非叙述。我们都碰到过一身湿漉漉、冻得脸颊通红的人走到室内跺脚和搓手，因此，即使作者没有点明天气状况，我们也能够对其了如指掌。若是直接告诉读者天气十分寒冷和潮湿，与之相比，眼前的这幅图画在读者脑海中的印象会是何等强烈和深刻。正如我在第四章提到，让读者在你的小说中开启一场探险，对不同的地方进行描写将其呈现给读者比直接叙述要更加令人着迷。

而且，在第四章中也提及了在小说的某些方面进行直接叙述很合适。以下是威廉·马丁在小说《哈佛码》（Harvard Yard）中的一句话：

那是三月份的一个夜晚，久久徘徊的光线暗示着春天已经到来，但天气却如二月一般寒冷，也依然能够感受到一月的狂风嚎叫。

对比简单叙述说外面十分寒冷，以上描写效果更佳。通过以上例子，读者对三月份的天气状况有了一个大致料想。因此，作者选择一气呵成，而不是费尽笔墨反复描写久久徘徊的光线和寒凉呼啸的冷空气。此时此刻，其故事情节并不依赖于天气的变化，但是这段言简意赅的描写让故事背景更加逼真。在故事大背景中辅以微小细节的描写是一个优秀作者持之以恒的追求。

在描写天气或其他事物时，直截了当地阐述明显的事物状态并非不可取。记住，一般而言呈现往往比叙述更胜一筹，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在我的第一本书第一章中的第一句话是：正在下雪。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刚好当时我只是想让读者从一开始就知道天气状况。所以我选择“雪”作为小说的第一意象。

在制订故事或小说的撰写计划时，你要对每一个场景的天气状况一清二楚。同样，确保读者对其也是一目了然。

地理环境

大多数人都容易受到身边自然环境的影响——积极向上或是消极低沉，或者两者都有。让我们直面现实：生活在美国怀俄明州广袤无垠的天空下和宽广辽阔的视野下的人们，与居住在熙熙攘攘、拥挤嘈杂的城市中的人们往往拥有不同的世界观。毫无疑问，这种世界观会在方方面面渗入人们的生活。

打个比方，约翰·多恩曾说过“没有人生活在一座孤岛上”。这也许是正确的。但是，事实上，有不少人生活在岛上，并且岛上的居民通常也会很快地告诉你他们是多么的热心和独立。通常情况下他们是这样的。也许他们已经说服自己，作为一个岛上居民，实际上早已将自己与大陆居民分离开来。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我了解的是：在我撰写关于加尔维斯敦岛的小说时，我遇到了许多生活在岛上的公民。在那儿土生土长的人们总是毫不犹豫地宣称自己是BOI（出生在岛上的人），对这种与众不同，他们总是引以为豪，就好像佩戴了荣誉勋章一样。

在撰写那部小说时，我可能有点愚钝，竟没有描写加尔维斯敦人与生俱来的那份自豪、勇气和独立。这些品质特性正是由地理环境塑造而来，对这里的人来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不可或缺的。

将源自某个地方的品质特性和怪癖习惯融入小说创作中，但避免泛泛而谈。典型的西部孤独者，在西部绵延不断的山脉中，除了忠实可靠的马匹，便无更多陪伴。如果他出现在你的故事之中，那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将故事人物赋予独立和冷漠的个性可能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将西部牛仔这一人物形象完全植入小说中则是不明智的。记住，一成不变的人物形象往往太无新意和单调无味。同样，对背景而言也是如此；得克萨斯州并不是只有仙人掌和大草原，好比英国并不只是盛产石楠花和灌木篱。

过多的地理环境描写无济于事。大多数情况下，地理环境在故事情节中的重要性并不及天气状况，但是，就像是在故事中偶尔提到天气状况，读者需要也想要了解其地理环境。阿瑟·柯南·道尔在《斑点带子》一案中描写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在途中乘坐一辆火车：

这是美好的一天，天空中阳光灿烂、白云轻飘。树木和路边树篱正吐出绿色的新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宜人气味。对我来说，春天的芳香和希望与我们进行的凶险探索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比。

请看开头句，作者巧妙细致地从气候和地理环境上呈现了一幅春意盎然的图画：美好的一天、阳光灿烂、白云轻飘、绿色的新芽、潮湿的泥土香味。然而，紧接着，这一切的美好即将迎来些许阴暗，开启一场凶险的探索，而这正是故事的重点。

柯南·道尔利用描写天气状况和地理环境开启故事的探索之旅。在你的小说中，也可以参考这种做法：对人物的周围环境和其行为进行描写，使读者的视角更加清晰。如果故事背景是在海滩上，一定要描写海滩的类型。缅因州的海滩周围是岩石峭壁和高大的常青树，不同于海湾地区的海滩，后者的地势犹如大海一样平坦。两个地区海滩的沙子和海水颜色也是大相径庭，所以你需要分辨清楚。

这让我们联想到了一个词：调查。确保你在作品中提到的地平线上的崇山峻岭或绵延山丘，能够与现实中的某一地方相符合。小说人物在科罗拉多州被葛藤绊倒，就如同在密西西比州采摘雪绒花一般，都愚不可及。我的一部小说是以俄亥俄州北部为背景，其封面上是一张在前院种植了紫薇花树的照片。问题是，不止一个北俄亥俄人告诉我这个地方不种植紫薇花树。

◎在不存在的地方创造可信的背景

马克·赫尔普林（Mark Helprin）的小说《冬天的故事》（Winter's Tale），其背景是二十世纪初期的纽约市，但作者对其稍做了调整。例如，厚厚的雾堤总是擦伤轰轰而过的列车，甚至有时会让列车顶部凹陷。清晨，一个人骑上倦怠的马匹，漫步在布鲁克林大桥，最终他学会了飞翔，小说故事由此展开。

这两件事听起来都是天方夜谭，不是吗？毫无疑问，这是不可能的。但是，通过这位天才作家的巧妙描写，我们确信无疑，这比理查德·亚当斯（Richard Adams）《沉船》（Watership Down）中如同纳粹般邪恶的兔子，或者《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中意志顽强又谦逊的霍比特人拯救中土世界更令人信服。

小说背景是否贴合读者，并不取决于其是否切实可行，而是取决于如何在故事的上下文中建立可信度。我十分肯定在彩虹之上不存在某个地方，有着邪恶的巫婆、暴躁的苹果树以及梦境人，但这并不影响《绿野仙踪》成为一部优秀的作品。小胆狮不会变成可信的人类，因为它只是狮子，甚至是因为它的懦弱，但正是这样它最终找到了自己认为所缺失的同情心和勇气。事实上，有时我们也会惊讶自己也正是如此，从而便会联想到它。《绿野仙踪》故事中黄砖路历险过程的成功，并不在于沿途的奇遇和怪异之地，而是在于我们都经历过艰辛的旅程。

如果你选择将故事或小说置于一个不可能存在的背景中，你需要记住的是，背景仅仅是一个舞台，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元素：人物角色的互动及其所处的情境。如果你在小说中描写了一群人，他们居住在遥远的银河系中的某颗星球上，被一项尚未开发的技术运送到那儿——此时，你的故事则依赖于这些人在特定背景下的表现。换句话说，你需要将他们置于一个我们地球读者能够分辨的情境中。事实是：在萨兰特格里斯星球的第三颗月亮上偷一罐透明晶体和在大急流城港口抢劫银行并无区别。两者都属于偷窃，涉及盗窃前的计划、盗窃时的紧张和盗窃后的悬念，这都是盗窃行为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当然，你选择这类背景肯定出于某个理由；无论如何，它在故事中具有一定的意义，有时候背景本身就是人物角色。

在描写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时——也许应该说是不太可能存在的地方，你有必要为这个世界创建一套系统的规则，并且严格遵守。一群太空旅行者若是不穿太空服，将无法在特定的星球中呼吸。你所创建的规则，其复杂程度必须并不亚于此。或者在这个规则中涉及各种各样的等级。正如J. K.罗琳在《哈利·波特》系列丛书中极大地改变了自然法则。当你在创建一套系统的规则时，你必须将其始终如一地运用至你的小说中，一旦有所疏忽，你的读者便会很快离你而去。

记住，让人物角色及其动机和行为驱动故事发展，而不是背景。一旦开始，就坚持到底，并如你所想，将时间和地点设置得超乎寻常。这一切都会在你所创建的语境中变成可能。

◎谨防舒适区

当我拿起约翰·D.麦克唐纳的小说《深蓝告别》，躺在吊床椅上重温时，我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喜悦感和舒适感。再次读到崔维斯修补停泊在圣彼得堡码头的船屋“激流”号。读到他的老朋友兼助手迈耶，一位老经济学家，住在他的隔壁。佛罗里达的阳光普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时光缓缓蔓延。一切都很好。我沉浸在小说的背景和人物中，以至于我仍旧无法释怀麦克唐纳的去世，让我不再有机会读到他更多的小说。

舒适区——在你潜心研读一本新书或故事时，那种放松自在、舒适安逸的感觉——这是一件喜悦的事。你应该祈祷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会有这种安全感和舒适感；这意味着，作为一名作家，你让读者感到愉悦，继而他们将继续购买你的作品。但同时，这也是一种警告：作为一名作家，你应该避免自己陷入舒适区。

约翰·D.麦克唐纳在描写背景和人物时从未有过舒适感，他一页接着一页地描写佛罗里达州的阳光，修修补补的船艇，与老友迈耶坐在岩石上用苏格兰话交谈。麦克唐纳异常清楚，优秀小说最牢不可破的原则是：小说必须不断发展，并呈稳定状态。这尤其适用于流行小说创作，而非文学小说。麦克唐纳不断地在故事中融入各种各样的新元素，而这一切让我备感舒适，我能感受到小说中麦基拥有如被太阳亲吻般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即便如此，麦克唐纳也不断地将故事情节相互交织，将人物角色及其生活置于危险之中。

假设故事人物在城市长大，在乡下买了一栋漂亮的小房子。作为一名作家，你可以费些心思描写她修理房子、种植牵牛花、粉漆邮箱、会面邻居、加入教会等不计其数的事情。同样，你可以描写她只做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这些事情，而不再描写其他能够吸引读者注意力的场景。但是，她所做的这些事情都应该只是一些次要情节，经过精心编织，能够构成一个更大的情节：比如她在地下室发现装有旧情书的盒子，或是躺在花坛里的尸体，或是隔壁的陌生男人知道一些正在调查中的犯罪事件——过后，她搬至偏僻地区避难。

不要忘记，福尔摩斯和华生在大雾弥漫的伦敦之夜，不可能总是待在贝克街的房间中，舒适地坐在火堆旁，他们会行动起来去破案。马普尔女士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警犬，不仅仅是在圣玛丽米德小屋的花园内四处转悠，她也在费尽周折调查毒死牧师的凶手。

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感到惬意舒适可以理解，至少间或可以如此。但是，请确保读者的舒适度源自简短描写，而不是长篇大论。重要的是，你应该谨防自身陷入其中，从而不能追求更关键的目标：将一些引人注目、活跃紧张的故事串联起来。

◎框架设置

框架式结构——将多件事情置于更大的情境或框架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表现手法之一。奥德修斯的冒险旅程，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重返伊萨卡的故事背景中展开。《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也许是最负盛名的框架式结构作品，由一群前往托马斯·贝克特神庙的朝圣者讲述的故事组成。因此，文中的独眼巨人、杀手漩涡池、会说话的公鸡和巴斯太太等一个个小故事都只是大框架中的小部分，包括两次旅程，从特洛伊到伊萨卡，从伦敦到坎特伯雷并往返。

小说的自然环境也可以框架化，不是通过某一时刻的行动或事件，而是由地点本身。例如，詹姆斯·米契纳的小说《源泉》（The Source）覆盖几千年的历史，却集中发生在一个小地方。小说的框架是考古挖掘，在不同的深度发现一些文物。每一个被挖掘出来的罐子、矛头和纽扣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正是这些故事构成了小说各个章节。

即便不打算让你的作品穿越千年，背景的框架化也可能让故事或小说精彩纷呈。或许，故事中有一对阔别已久的兄弟，在从小生长的房子中再次相聚。原本支离破碎的老房子——可以以倒叙的写法提及，或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如今是一座崭新漂亮的小洋房。以这种方式，房子的分崩离析便能凸显这对老人的类似经历。或许，你会描写一对在法国度蜜月的夫妇，下榻的小旅馆正是几十年前其外祖父母度蜜月的地方。或许，你笔下的一个人物偶然路过一栋破烂不堪的古老建筑物，而这栋老建筑成了故事主要情节的背景，正如芬妮·弗拉格（Fannie Flagg）在她的小说《哨站咖啡店的油炸绿西红柿》（Fried Green Tomatoes at the Whistle Stop Cafe）中所写到的一样。

框架式结构叙述故事，是一种行之有效、别出心裁的叙述方式。如果选择采用这种方式，确保将重点放在故事本身而不是框架。记住，《坎特伯雷故事集》的重点是一个个小故事，并不是朝圣者经历的共同旅行。

◎小结：身临其境

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纪事》中有一个奇妙之处是小说中的两个人，在一个美好的晚上相聚在火星的平原上。一个来自火星，一个来自地球，刚开始彼此不能沟通。接着，火星人做了技术性调整，开始用英文交流，没过多久，他们注意到实际上彼此两个人并不处于同一空间中。事实上，两个人看着远处的对方——一个位于一堆废墟之中，一个身处一座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小镇——这一切都不存在。我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即使身处同一个地方，所处的时代实际上也相隔几万年。没过多久，两个人便决定，放弃试图弄清楚这种怪异是如何产生的，或是解决这一问题，而是应该欣然接受并享受这一切。

我相信，这正是优秀小说所具备的。它能够让我们在一段时间内沉浸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中。作家的工作则是将这些背景呈现在读者眼前。

我们将在下一章中介绍如何在特定类型的小说中建立背景。本章我们主要探讨了几个方面：小说中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真实可信，让读者深信不疑（即便是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并且，在故事中充分体现，让读者确信其存在于故事情节之中。寻找方法将大视角（通过鸟瞰视角或框架）与天气和环境等方面相融合。

千千万万的细节成就精彩的背景，精雕细琢的背景造就优秀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