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造性写作中,呈现与叙述是一场永不停息的战争。我的课堂上也上演过呈现与叙述之战。
多年来,在布置写作任务时,我期望并要求学生在写作练习中对一切进行叙述而非呈现。但是,在创造性写作中,我会教授一些写作的基本要素,其中之一正是一直以来在练习过程中我要求避免出现的“呈现”。若是他们无法做到,我收到的第一份作业,将会是一篇变相的学期论文或报告。
或者我会收到一份传统五段式的文章,若是目的性的写作,这固然不错:一一罗列信息,并将其系统性地整理。但这样的写作方式,对小说创作毫无用处。
其原因是五段式写作是纯报告形式,几乎全篇都是叙述。如果你在《纽约时报》工作,那么撰写报告是一项重要工作。但若是撰写故事或小说,你并不会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报告员,而更愿意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作品《秘诀与方法:间接散文》告诉我们:“小说并非叙述,而是呈现。”
让我们回顾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文中叙述者只字未提其父亲阿提克斯·芬奇是个好人,但是通读全文,我们便可得知。并且,读完小说,让人记忆犹新的便是主人公阿提克斯·芬奇的善良。作者哈珀·李细致入微地给我们呈现了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其间阿提克斯的行为体现了其善良的本性。作者不断地向我们展现阿提克斯的善良,但是从未平铺直叙他的特性。
事实上,对作家而言,写作并没有太多人们所认为的绝对规则。不过,确实也存在一些,比如粘连句让人无法接受、主语与动词需要搭配得当(方言写作例外),等等。但是,呈现与叙述之间并没有太过严格的界定。
一旦明确了我们之前提及的文章风格,或者是对其进行过一番斟酌后,便能够确定在写作过程中何时需要“呈现”何时进行“叙述”。在确定文章风格后,或是能够轻松驾驭描写时,小说则会更多地以“呈现”出现在读者面前,而非“叙述”。但是,若是将二者结合起来,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记住,弗兰纳里·奥康纳并没有说在撰写小说时绝对不能有任何叙述,她指出可以进行“极少的叙述”。奥康纳,堪称世界上顶级的语言大师,如果她想要表达其他意思,便不会用“极少”这个词语。
在本章中,我们将对一些案例进行讨论,看看其他作家是如何向读者呈现与叙述,或更多的是如何将这二者结合起来。接着,我们将深入研究作家是如何把握呈现与叙述,从而让文章更加生动形象。最后,我们将探讨一些写作技巧,有助于你更好地将呈现与叙述相结合,更加游刃有余地进行描写和构建背景。
但是,首要任务是明确这两者之间的差异。
请看以下这个例子:
人人都玩得很开心。
接着,再看看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小说《秀拉》(Sula)中的一段:
老人和小孩们共舞,年轻的男孩们和他们的姐妹共舞,一向不喜用肢体语言表达喜悦的女信徒(除了双手合十向上帝祷告的时候)也跺着脚,舞动起来。有个人(据说是新娘的父亲)把整整一品托的烈酒倒入盛酒器,所以,那些并没有偷偷溜去后门呕吐的男人,以及那些从未喝过此等烈酒的女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一个小男孩站在手摇留声机前,转动着它的指针,听着贝特威的歌曲《给我留点酒》,淡淡地微笑着。
作为读者,你觉得以上两个版本哪个更胜一筹呢?
我敢打赌你一定会选择句子更长的那一个,除非你是想要与众不同或是故意背道而驰。
但是,以上两个例子都是在讨论同一件事,从中我们都能得知在这次宴会上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因此,我们为什么不选择那个更胜一筹的呢?
毕竟,简洁,对作家而言并不总是最好的选择,对读者来说更是如此。那位希博伊根的读者,除非他沉迷精简小说,不然他一定想要看到更为详细的描写。他想要了解那些跺着脚跳舞的女信徒以及那一罐倒入盛酒器使得宴会顺利进行的烈酒。
这两个例子的最大区别,并不在于其中一个例子的篇幅很长,而是篇幅较长的例子并没有“直接叙述”重要的人物形象和普天同乐的欢快。
第一个版本是简单叙述,而第二个是描写呈现。从莫里森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所有的参与者都分外开心,因为作家给我们呈现了一幅这样的画面。
不同于叙述,呈现是一种魔法,身为一名作家应该要让其发挥魔力。实际上,呈现是写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在读者阅读故事或小说后,一定要让读者感受到作品中的人物、背景以及场景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好比缝纫一样,你必须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图案缝接起来,但不能露出任何缝补痕迹。
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便是让读者感同身受而不是直接告诉他们,让读者慢慢去感受作品中的一切。
井伏鳟二的小说《黑雨》是关于在日本广岛投放原子弹的,但小说中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句子:
在爆炸中这座城市伤亡惨重。
但是其中有一个段落这样写道:
在废墟之中,太阳照射到地面支离破碎的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光如此强烈,走在其中抬起头来看一眼都觉得异常困难。死亡的气息比昨天弱了一点点,但是目之所及,房屋倒塌,碎瓦成堆,地面散发出阵阵恶臭,成堆的大苍蝇覆盖其上。清扫废墟的救援队似乎得到了支援,因为我看到一些人身着日常清洗过的衣服,身上还没有被汗水和灰尘弄脏。
在前文托妮·莫里森的例子中,第一个版本一针见血,直接叙述。但在第二个版本中,作者从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五个方面进行描写,让读者对小说中所发生的一切感同身受。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如同巡警撰写一份事故报告和亲身经历一场事故。如果你曾经历过一场事故,你就知道简短的事实性叙述远远比不上亲身经历这一事件。
“在爆炸中这座城市伤亡惨重。”单刀直入的叙述,没有丝毫温度,空泛得让人感到遥不可及。因此,井伏鳟二用一个接着一个的细节描写贯穿全篇。这一幅幅精致却又脆弱的画面就像是排列在墙壁上的微型模型:太阳照在破碎的玻璃上所反射出来的光、倒塌的房子、死亡的气息、成群的大苍蝇。作者笔下零零星星的细节无疑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座城市在爆炸中损失惨重。
简言之,第二个版本更胜一筹,因为它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
请注意,有一点非常重要:第二个版本更胜一筹不是因为仅仅是呈现而非叙述,它之所以更引人入胜是因为作者将呈现和叙述相结合。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段描写:“……反射出来的光如此强烈,走在其中抬起头来看一眼都觉得异常困难。”“死亡的气息比昨天弱了一点点……”“……成堆的大苍蝇覆盖其上。”这些句子都是在进行叙述。但是这一段文字整体而言给读者呈现了一幅画面:这座城市损失惨重。对比简单地报告“这座城市损失惨重”,第二个版本让人印象深刻,无法忘怀。
同样,在撰写小说时,你也需要有效地结合呈现与叙述。一定要记住:你的故事最后不能读起来像是一篇报道或是总结。想想数秒前我们亲眼所见的那场车祸。试想一下,一个是巡警撰写的事故现场报告,短小精悍;一个是呈现司机和乘客的一举一动,流露其情绪感受的事故现场,哪一个会让读者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呢?
即便你想要有所不同或是故意背道而驰,上述问题的答案你也一定已经了然于胸。
避免将小说写成报告的最好方式是,在撰写过程中进行大量的描写,即便穿插叙述,也一定要对其修改润色,使之生动形象。
◆ 行动胜过一切言语
还记得电视节目中,布道者站在讲道坛上传扬福音,宣称自己是美德的典范吗?还记得我们在报纸上,读到这些布道者的越轨行为或是丑闻吗?
他们并没有践行自己所宣扬的。
他们也没有呈现自己所叙述的。
比如《红字》(The Scarlet Letter)中的丁梅斯戴尔,一边向社会呈现自己的虔诚与圣洁,一边又让可怜的海丝特·白兰因违反清教教规而备受责难。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有罪,甚至罪孽更为深重。
丁梅斯戴尔和电视上的布道者,都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这是作为一名小说家绝不能忘记的:行动胜过一切言语。这不仅仅体现在个人的言行举止中,也能够体现在写作中。对描写而言,更是如此。
下面让我们看一看作家们是如何在其作品中将呈现与叙述相结合的。
卡斯琳·坎博(Kathleen Cambor)的小说《宽恕之书》(The Book of Mercy),其中一段本可以这样写:
工作中会遇到一些潜在的危险,而且也有可能因此声名大噪,除此之外,他选择成为消防员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喜欢消防员的制服,他的妈妈和他一样也喜欢。但是他的父亲反对他成为消防员。
上述文字意思明了清晰,但是相比作者在原文中的描写就略逊一筹:
他憧憬成为一名消防员。这是一个令人兴奋但又充满危险,却有机会成为英雄王子的职业。蓝色哔叽布料的制服,裤腿边整齐得如同刀口一般的褶皱,漆皮的帽檐,这一身他自己看上去都觉得相当亮眼。他的母亲说道:“非常帅气!”可他父亲的眼中却满是愤怒和失望。他还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第一个例子向我们叙述了大量的信息,以便于更好地理解故事。但是第二个较长的例子——正是选自卡斯琳·坎博小说的原文——给我们传递的不仅仅是信息而已。它让我们了解小说人物的态度及其价值观。作者通过对人物的描写,呈现给读者故事人物在成为消防员后的喜悦,并非直接告诉读者他的心情。最后两句描写父亲反应的句子,更是多了几分戏剧性和画面感,远远胜过第一个例子中的那一句陈述性的语句。
接着往下读,我们会进一步了解人物角色对新工作的感受:
慢慢地,他在几个街区外便能够闻到烟火味,每天,望着天空缓缓放亮,就好像是望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每次,他都能够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动,充满整个胸腔,心跳声不断在耳边回响,直到最后满腔热忱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在此作者本可以用几个简单的词语概括我们需要知道的信息:“他的工作令他激动不已。”如果想要了解些许细节,可以这样写道:“每当消防车靠近火灾现场,他的心跳就会加快。”但关键是读者想要知道更多的细节,而非止于此。
小说人物、人物状况、故事情节的基本逻辑是——人物如何从点A移动到点B,以及人物角色行动的时间顺序,对故事来说都至关重要。而让这一切变得生动形象、惟妙惟肖,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的关键在于你的描写。将一切事物呈现出来,而不是简单地叙述,是整个作品成功的关键。
再回过头看看这个例子。注意其中两个具有极强画面感的描述——天空缓缓放亮、消防员怦怦跳动的心。这样的描写活灵活现,让读者能够深刻感受到小说人物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读者很有可能对其感同身受。或许是家人遭遇车祸,他正在赶去现场的途中;或许是在一场战争中;又或许是孩子参加聚会回家晚了三个小时——无数种糟糕的可能性在他的脑中不断涌现。
在撰写小说时,一定要将读者带入故事之中,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让他们感同身受,并联系自身境遇。当你在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很难做到这一点,甚至是不可能做到。但当你对其进行描写,你所呈现给读者的画面就会栩栩如生。
下面是查尔斯·弗雷泽(Charles Frazier)小说《冷山》(Cold Mountain)中的一个片段,美国内战期间,山区女孩露比帮助女主角艾达管理她继承而来的农场:
露比给出了周详全面的建议,似乎停不下来似的。她了解不同田地农作物的轮作时间。她也知道如何建造磨粉机,这样一来,一旦她们收获了玉米,就可以利用小溪的水力把玉米碾碎作为粮食,但留下一小部分给磨坊主。一天晚上,她准备摸黑前往小木屋,走前留下了口信:“我们需要养一些珍珠鸟,我并不是钟爱将它们生下的蛋煎着吃,但是烘焙时的确用得上它们。”即便是舍弃这些鸟蛋,看着珍珠鸟走来走去也是一种慰藉,更何况它们还有很多其他用处。它们是忠实的看门者,在你离开的瞬间,它们便开始履行职责了。况且,看它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别提有多高兴了!
第二天早上,露比又说:“我们需要一些猪。森林中有野猪吧。”
艾达回答说:“没有,我们可以买火腿。”
“有总比没有强,”露比说,“况且,我们也需要猪油,总之,我们需要很多的猪。”
从上述选段我们得知露比熟知耕种知识,并且非常了解农场生活。从选段末尾来看,很显然,艾达对养殖和耕种一无所知。作者本可以平铺直叙,告诉我们这一信息:露比熟知农场中的一切事情,而艾达对其全然不知。这正是读者需要知道的信息。
但是除此之外,读者想要了解更多信息。读者想要知道这两个女人的独特之处及其处境,仅仅简单地叙述并不能让读者对其有所了解。通过作者的描写,露比深谙农场中一切的事情,这一形象逐渐刻画在读者脑海中。并且,随着小说的不断发展,这一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让我们看一看露比说话时使用的词语“钟爱”“舍弃”“很多其他用处”,若是足够细致,我们便能发现,她并不是一个晃荡在山野中的乡巴佬。或许她曾接受过一些教育,或许她曾阅读过一些书。所有的这些可能性,让原本千篇一律无比单一的人物平添了几分趣味。
如果读者慢慢地喜欢上艾达和露比,并且鼓励她们在困难中不断前行,这都是因为作者将人物形象及其困难处境描写出来呈现在读者面前。
不仅如此,选段中提到的玉米、珍珠鸟蛋、磨坊等显示了故事是以乡村为背景。记住,直接告知读者故事背景是美国内战时期的某个农场,这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是,想要让读者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身处其中,简单的叙述并不足够。你需要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进行大量的细节描写,通过呈现这些细节,读者会逐渐了解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农场的真实面貌。
顺便说一句,你也有可能注意到了弗雷泽在这段描写中,并没有遵守一些长期以来公认的写作规则。对这些细枝末节,我们可以忽略不计,就像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评委们一样,仍然为该书授予了美国国家图书奖。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在其作品《格伦德尔》(Grendel)中是如何先呈现后叙述的:
那只野兽出现的时候没有咆哮,没有怒吼,没有嘶鸣。他硕大火红的尾巴卷曲着,四肢伸展在宝库之上。他眼神冰冷,脑海中依旧残存着家人死去的记忆。随后,消失在无形的地面上,地上有一堆堆金子、宝石、珠宝以及银具在波动起伏的红色灯光下呈现出鲜血般的色泽。在他的上方,山洞的顶部布满了蝙蝠。在这条龙吸气呼气间,身上尖锐的鳞片忽明忽暗,将新鲜空气吸入宽阔的胸腔中。置身山中,他似剃刀般锋利的獠牙发出微弱的光,似乎是由珍贵的石头和金属做成一样。
我的心震颤了。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的四肢和内心都很虚弱,不得不坐下来。他的嘴微微张开。喷出一些火焰。“哈,格伦德尔!”他说,“你已经来了啊!”
第一段篇幅较长,作者向读者呈现了火龙及其兽穴。事实上,如果让你列出这段文字中的所有细节描写,估计得花上一段时间。接着,加德纳在第二段中简短地叙述了格伦德尔见到火龙后的反应。第一段精细巧妙的呈现,就像是在潺潺小溪上缓缓流淌;而第二段,短短五句话,直叙事实——其中句子长短变化正是上一章节中所提到的内容。将一、二段放在一起,生动形象地传达了格伦德尔在面对这种情形时内心的恐惧。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向读者展示了作者何时进行呈现何时进行叙述。
接下来的例子也巧妙地将呈现与叙述相结合,节选自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的《火星纪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
K先生和K太太年纪不算大。他们有着纯种火星人细腻的古铜色肌肤,黄色眼睛大如铜钱,柔软的声音如音乐般悦耳。曾经,以化学火花谱出幅幅美丽图画,是他们钟爱的休闲;当酒树所酝酿的碧绿琼浆注入运河,他们也曾在其中游泳嬉戏;或者,两个人相携进入挂满蓝色磷质画像的聊天室促膝长谈,直到破晓时分。
然而,他们现在并不再开心。
大家可以注意到第一段中并没有提及“开心”一词,显而易见,作者的目的是向读者传递K氏夫妇是开心的。在那一幅幅柔和安逸、令人愉悦不已的未来画面中,布拉德伯里给我们呈现的正是K氏夫妇开心的场景。
但是,在第二段中,短短的几个字让画面戛然而止。
无独有偶,布拉德伯里和加德纳都知道在何时呈现又在何时叙述。通常而言,好比上述例子,小心翼翼地布局、详尽细致地描写都是为了之后突如其来的转折——好比棒球赛中的变速投球。在棒球比赛中,聪明的投球手会迷惑击球手,让击球手误以为他每次都会朝同一个方向投球,或者投完一个球紧接着又是一个快速投球,直到投球手突然发起变速投——或者说是伸卡球,让击球手猝不及防,失去防守。优秀的作家,也会如此。之前浓墨重彩进行描写,紧接着短促有力铺叙事实,突然的峰回路转最能够吸引读者的注意力。
让我们看一看布拉德伯里是如何在第一段中营造一种开心愉悦的氛围,而后又在第二段中予以否定的。首先,作者对这对夫妇进行了详细的外貌描写:细腻的古铜色肌肤,黄色眼睛大如铜钱。在这不足三十个字的描写中,我们对这对夫妇有了大致印象,甚至包括他们的特质(柔软的声音如音乐般悦耳)。然后,我们再看看他们曾经喜欢做的事情:那些不同寻常的(对我们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来说)火星人乐于享受的爱好:以化学火花谱出幅幅美丽图画以及在挂满蓝色磷质画像的聊天室促膝长谈。
你可能在想作者正在告诉我们这一切——的确如此,但是,你要知道第一段中一幅幅的画面告诉了我们这对夫妇曾经是开心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并不知道。作者通过呈现,让我们有此感受。
在第二段中,作者以极其肯定的文字告诉我们:他们现在并不再开心。残酷的事实摆在读者面前,犹如冷冰冰的叙述。其实,作者本可以再用一两个自然段来描写其不开心的原因,但是,出乎意料的叙述反而让文章更具吸引力。
写作时牢记这个技巧。在你的故事或小说中,一定会有类似的情况:在进行细致复杂的描写后,紧接着就开始短促有力的叙述。
布拉德伯里在撰写《火星纪事》时,并不会花太多时间考虑“我觉得我会这样叙述”或“我认为我会那样呈现”,对此,我深信不疑。当然,他也不会抛掷黄铜硬币(就像火星人的眼睛一样),决定何时呈现何时叙述。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本能反应。当然,你也会如此。一旦开始撰写故事,无论是思维上抑或是写作时,你会根据特殊需要或者环境要求,在潜意识里做出何时呈现或叙述的决定。
但是记住,呈现要多过叙述。
在我的课堂里,针对学生的小说手稿,类似以下内容会受到批评:
玛莎·露易丝看着面前的三块巨大的茶点饼干。她想到了饼干发酵的香甜,想到了在慢慢咀嚼这些糕点时,会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味道,像甜奶油、黄油或是肉桂饼一样吗?她甚至想到了一口咬下去时,碎屑会从她的脸上滑落,掉在裙子上。
接着,她看着那两个赤足的女孩,站在小推车的边上。身上穿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是被他人穿过的。她们大大的眼睛就像她们的胃一样空。
玛莎·露易丝又凑近饼干嗅了嗅,然后把它们给了那两个女孩。她是个很慷慨的小孩。
以上选段中,作者向我们呈现饼干对玛莎·露易丝的重要性,接着又描写那两个不幸的女孩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呈现露易丝“又嗅了嗅”,暗示了其煎熬又尴尬的处境。到这为止,总的来说,这位作者描写得不错。
但是,接着作者便犯了一个错误。
如果读者在读完这一系列的描写之后,还不明白这个女孩很慷慨,那只能说他没有用心阅读。
最后一句是纯粹的叙述。但是这一句叙述却与布拉德伯里、加德纳在选段末尾的陈述有所不同。在这个例子中,我们已经通过此前的描写,知道了现在的叙述内容。在优秀的作品中,这种情况绝不能出现。
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美国作家威廉·津瑟在《写作法宝》中指出这种情况是美国写作上的顽疾。的确如此,人们常常喜欢画蛇添足。尤其是在创造性写作中,作者总是向读者叙述此前已呈现过的内容。
若想要知道在这一方面做得如何,最好的方法便是不断反问自己——在每次要传递新形象或情景时,是否再次叙述已呈现的内容。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必须丢弃多余的内容。“删除键”(或橡皮擦)近在咫尺,这估计是写作百宝箱中使用最频繁的工具吧。
我们在本章讨论了如何在描写和背景中融合呈现与叙述,事实上,呈现与叙述相结合需要贯穿整个小说。接下来的章节我们会讨论感官描写,以及其他一些方面。但是,呈现与叙述将会一直贯穿在我们的讨论中。
你可以凭借直觉决定何时呈现、何时叙述。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应该停留片刻,反问自己在特定的文章或画面中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会不会更好。而这里所提及的另一种方式通常是用呈现替代叙述。反之亦然。
在这一章结束前,让我们再分享最后一个案例,它选自一部电影而非某本书或故事。优秀的电影如同优秀的作品,也是通过呈现画面来讲述故事。
在电影《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的结尾处有一段异常美妙的瞬间。电影的叙述者是一位老太太,回顾多年前与一位英年早逝的男人相爱的故事。她想在漫长生命的最后时刻告诉我们:她相信天堂和来生。
然而,她选择在电影中将其演绎出来:
她收到一个非洲老友的来信,自从搬离非洲后她就没再回去过。来信写到狮子常常跑到她心爱之人的墓地去。墓地在一座小山坡上,从上往下,可以看到广袤的平原。这些狮子会静静地躺在墓地边,有时候一躺就是数小时。她的心上人已经过世很久很久了,生前,他爱极了这些狮子。
“他知道后会高兴的。”她用苍老又倦惫的声音说道。
“我见到他后会记得告诉他。”
“她相信天堂和来生。”寥寥数字并不能充分体现她相信天堂的存在,或是想要再次见到自己的爱人。但是,在电影中这一切都不经意地溜进了画面中,好似她并非有此想法般,这一切让人感到妙不可言,余音绕梁。
这正是呈现与叙述之间最显著的差别。
▲练习题1
列出一些常见的动词,比如,走路、谈话、碰撞等。然后,思考几秒,根据每一个动词,尽可能多地写出与之相关的表示具体意义的动词或短语。其目的并非准确描写一系列动作,而是精炼每一个动作,对其进行更加清楚的描写。
顺便说一句,同义词词典在这儿可以派上用场。你可以在其中找到想要的词汇。有些可能找不到,你便需要自己思考并写出来。
▲练习题2
根据以下简短的陈述,思考你会如何对其进行描写,并简单记录你的思路。
·这个男人很紧张。
·这块怀表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纪念品。
·草坪和树篱最近被修剪过。
·这艘游轮比停靠在它旁边的小帆船大得多。
·学生已准备好迎接一天中最后的响铃。
·汽车站的一位老太太正在等人。
·两只狗中,较大的那只气焰嚣张。
▲练习题3
请看这句话:她告诉了我巴黎非常美好。
你应该也会认同,这句话并没有描写出一个人对巴黎的认知。如果在你的小说中,故事情节顺利发展,正好有一幕是其中一个人物角色告诉他人“她告诉了我巴黎非常美好”,这样的叙述并不能让人信服。
所以,拿出作家日志和铅笔,重新撰写。尽可能地详细描写。化腐朽为神奇。即使从未去过巴黎,这也并不是你不能对其详细描写的理由。雷·布拉德伯里也从未去过火星,但是他依然描写了火星上的城市、风景以及火星人,并且生动形象,令人信服。
因此,想象一下巴黎的模样,用语言表达出来。
▲练习题4
以下是一些叙述性的表达,试图围绕这些句子对其进行简短的描写。记住:避免使用陈述性词语或者短语,如感到、听到、看到、感觉像是、闻起来像。
·海滩上的日落很美。
·家庭主妇的工作永远做不完。
·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岳父。
·看来那封邮件永远不会来了。
·破晓时分公园趣意盎然。
当然,你也可以想一些其他叙述性的表达。赶紧小试牛刀。以上练习有助于你更好地观察细节,鼓励你对事物多进行描写,将其呈现给那位在希博伊根的读者,而不是写成总结向他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