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砌一块块砖头的过程中,你可以替情节增添复杂程度。虽然进展快速的故事不错,但若能让读者合上书后仍久久不能忘怀,可是另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想写出令人难忘的情节,你的写作能力就必须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增加情节复杂度的方法很多,我会在这一章介绍其中几项。
不过我们应该先问:“为什么要把情节弄复杂?人生的基本原则不就是‘简单就好’吗?”
只要想想复杂结构的美感,你就知道只是简单不够了。复杂情节之所以看似简单,就是因为非常有效,你的作品也应该造成这种效果。
规划情节时,问问自己希望读者从你的作品中学到什么价值,你希望读者能从中得到什么教诲或洞见,让他们用新的视野看世界?
用一行写出答案,这就是你的小说主旨。
把主旨想象成隐含的信息,是你的作品对世界的一大宣言。一本小说应该只有一个隐藏信息,不过其中可以包含许多小信息。
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宣扬了许多信息,例如纯粹知识的无用,以及自由意志带来的重担。但小说的主要信息只有一条,可以浓缩为“信仰和爱是人生在世最崇高的价值”。
主旨能增添小说的深度,但请务必注意一个常见的问题。作家往往会想挑一个主旨,然后硬加上故事。这种做法会造成许多问题,包括样板角色、说教口吻、不够含蓄,以及情节老梗。
你该如何避免这些小说地雷呢?请记住这条简单的规则:角色负责乘载主旨。
没有例外。
先发展好你的角色,再将他们放入情节的世界里,让角色间的价值观互相冲撞。若角色能自然又热情地挣扎,这时故事主旨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出现了。
请将主旨穿插在情节中。就跟织壁毯一样,主旨的线段必须毫无缝隙地接在一起,才能创造出整体的效果,并且让人感觉自然。通常这种效果可通过副线情节达成。
副线情节可以主旨为主轴,专注于主角需要学习的事物。主线情节的外在行动给主角带来一堆问题时,副线情节则聚焦于个人、内在的议题。
比方说,你写一名侦探正在追查谋杀案。在主线情节中,他要去访问目击证人,追查情报,避免被杀,跟搭档吵架,与上司争执,等等。
同时,他在家里也有问题。他的太太受不了压力,开始酗酒,连带也影响到孩子。侦探的婚姻快要分崩离析,因为他还没学会如何满足妻子的需求。
这就是乘载主旨的副线情节,你的主旨可能是“学习爱人跟工作成功一样重要”。
带出主旨的副线情节不管正向或负向结束,都能传达出隐藏信息。
假如妻子最后离开侦探,那就是负面结局,但主角还是因为尝到苦头而学到了一课。他或许无法接受,然而这一课还是对他个人造成不少冲击。
或者侦探发现他必须稍微牺牲职业生涯,才能维持他的婚姻。他和妻子重修旧好,得到正面结局。他还是学到了同样一课。
主旨副线情节为故事增添了深度和意义,即便主要角色没有常常把主旨挂在嘴边,你还是可以借此倡导生命中重要的事物。
象征和主题只要别使用过度,也可以加深情节。与主旨同理,感觉自然最重要。
象征意指代表其他事物的东西;主题则是不断重复的画面或词汇。
美国作家诺曼·迈克林恩(Norman Maclean)的小说《大河恋》(A River Runs through It)中,水就是故事中心的主题。故事如此开始:“在我们家,宗教和飞蝇钓之间的分界非常模糊。我们住在西蒙大拿州,刚好位于几条鳟鱼量丰富的大河交汇处……”
小说一开始,读者就看到水、宗教和家庭的联结(更别说还有钓鱼的重要象征意义)。大河成为故事中不断重复的意象,叙事者看弟弟站在大石头上飞蝇钓时,心想“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水”。
小说结尾时,叙事者告诉观众:“万物合而为一,而一条河从中横越而过。大河为世上的大洪水所截断,由时间的地窖流出,越过顽石……我永远忘不了水。”水的主题在小说开头意指实物,结尾则转为象征,这个主题组成故事的框架,奠定了故事的意义。
珍妮特·菲奇也在《白夹竹桃》中穿插了象征和主题。顽强、诱人又有毒的夹竹桃代表了阿斯特丽德的母亲,即便在狱中也试图控制她。“挣扎想照到一点光”的西红柿象征了阿斯特丽德本人,以及她面临许多挑战的过程。这些象征将小说从一系列的事件升华成对人生、爱以及人类韧性的评论。
美国作家丽莎·萨姆森(Lisa Samson)的《末路记事》(The Living End)中,鲸鱼成为希望的象征。殇恸的叙事者波儿·洛罗对生命有所疑惑,她参加一趟赏鲸旅行,途中有人跟她说,都花这么大功夫出海了,要是没看到鲸鱼一定很糟。波儿因而陷入深思。“我深信不疑,人生绝对不只表面的价值,绝对不只。在人生的尽头,一定会有鲸鱼等着。”等到下个场景,波儿看到鲸鱼,并拍了照片,“我已经好几年没用这台相机照相了。”
以下是我的小说《毁约》(Breach of Promise)的开场。小女孩麦迪的爸爸正在回想过往的快乐时光:
还有那年圣诞节,我们在电视上看《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麦迪当时才四岁。演员唐娜·里德(Donna Reed)和吉米·斯图尔特(Jimmy Stewart)从高中舞会走回家的路上,开始唱起《水牛姑娘》。我瞄了麦迪一眼,她看得非常入迷。
……然后在月光下跳舞。
吉米和唐娜继续唱。
麦迪这时看向我。“我们也可以吗?”宝拉在厨房讲电话,我得独自应对。根据经历,我知道麦迪的问题偶尔会弄得我晕头转向。
“可以什么,宝贝?”
“在月框下跳舞?”
“在月光下跳舞。”
“随便啦,老爸。”
“当然可以。”
“现在吗?”
这时你不会停下来思考。我认为上帝在父亲脑中植入了某种直觉(因为他们的学习能力比较差),告诉他们乖乖听小孩的话,不要过问太多问题。
我说:“好啊。”她还穿着软软的兔宝宝棉睡衣,我则身穿裁短的裤子和道奇队的上衣。我将她从沙发上抱起来走到厨房,告诉宝拉我们要上去大楼屋顶。宝拉还在讲电话,她朝空中伸出手指,要我安静点。
我抱着麦迪上到屋顶。
月亮几乎满月,感觉好大。月光洒落在山丘上,山上造价数百万美元的豪宅似乎不可置信地瞅着山下的公寓大楼。我也曾想住在那样的豪宅里,跟宝拉还有麦迪一起,外加一纸演出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下部电影的两千万美元大合约。
然而今晚,我不在乎我站在公寓大楼的屋顶。麦迪温暖的双臂环着我的脖子,我抱着她,摇啊摇啊摇啊。我们在月光下跳舞,时间仿佛不存在了。
月亮和跳舞成为小说的主题,重复出现在回忆和小说最后的画面。我一开始没有刻意设定,但写了以上的段落后,便决定这是我想要的主题。这个主题串起整本小说,也让我脑中有了鲜明的画面。
只要注意观察,你就可以在作品中找到象征和主题。先写下富含感官细节的场景,再仔细研究你写的内容。
小说长度也能增添复杂性,情节跨越颇长一段时间的作品效果尤其明显。对写长篇小说(英雄史诗、历史故事等)的作者来说,一大挑战便是如何让读者有兴趣读上五百、八百或一千页。一旦拉大规模,就有许多机会出错、偷工减料,或惹恼读者。就连不少知名的小说家偶尔也会陷入冗长拖戏的泥沼。
单靠写作技巧,没办法带读者走这么远。
况且有些长篇小说明显断成许多篇章,似乎违背了LOCK系统和三幕结构。不过仔细分析后,我们会发现这只是假象。
举历史小说为例,假设作者想讲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爱尔兰一名男孩的故事,最后结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成为狡诈成功的政客。故事场景横跨爱尔兰、英格兰、渡船上、波士顿,最后来到纽约。纽约段落又细分成几段,记述主角爬上政界顶端的过程。
沿途上,主角的目标可能改变。小说刚开始,他只努力想要活下来;到了中段,他想和有权有势的人做朋友;来到结尾,他则试着要获得权力。
在人生不同阶段,他也面临不同的对手。邪恶的邻居,咄咄逼人的船长,狡诈的警察,小镇的镇长。
我应该不用多说了。要处理这么多素材,就极有可能拖慢情节。
作者要如何调整如此复杂的情节步调,让读者读得舒服?
答案就跟吃掉大象的方法一样:一口一口来。
以写小说来说,一口就代表一个主要段落,而负责咀嚼的下巴就是我们熟悉的好朋友——LOCK系统和三幕结构。
只要把每个段落当成一小段故事就好。
假设在这本历史小说中,爱尔兰段落讲述主角艰困的年少时期,直到他离开故乡前往伦敦。我们进一步假设,这个段落大约长两万字。
请把这个段落当成一本两万字的短篇小说。使用LOCK系统规划,但把代表主角的L(这个例子中主角不会换人)改成“地点”(Locale),再把冲击结局的K改成“临门一脚的推手(Kick-in-the-pants prompt)”——你需要迫使读者读到下个段落。写到小说结尾时,再写冲击结局就好了。
下列表格中,主角永远都是爱尔兰小子康纳(Connor):
每个段落中,你可以加入副线情节,让故事更复杂。副线角色也可以跨越段落,串联起整本小说的主线情节。
电影《阿甘正传》正是如此。电影从阿甘小时候说起,共分成许多段落。他前往越南打仗,后来成为乒乓球冠军,接着又跑去捕虾,做了很多事。
不过他和女孩珍妮的关系贯穿了每个段落。
接着请把三幕结构套在每个段落上。我们拿第一个纽约段落当例子。
这个段落的第一幕中,康纳来到纽约,跟另一名爱尔兰移民住在一起,他是康纳家人的朋友。此时康纳的“原始世界”出现改变,变成了纽约东部破旧的房子。
然而他的室友因为没付租金,被赶出公寓,康纳也跟着流落街头。这是新出现的扰乱事件,打乱了你刚建立的原始世界。
康纳的目标转为赚钱。他相信在美国,只要有钱就能拥有一切。
他认识了一名男子,那人说服他成为事业伙伴。康纳跟男子签下合约,两人建立了关系,这就是“无法折返的门”。
然而到了第二幕,康纳开始质疑公司的账目。他继续追求赚钱的目标,过程起起伏伏,他接获重大线索,或遭到严重挫败,使他直接与事业伙伴冲突,这才发现他一直被骗了。这就是第二扇门,带领读者进入第三幕。
靠着几条聪明的计策,或是律师的帮忙,康纳反将骗子伙伴一军,掌控了公司。突然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会怎么做呢?
这就是促使读者继续读下去的推手。
不管你的小说是长是短,LOCK系统和三幕结构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平行情节小说会在不同情节线之间来回跳动,假如每个段落的结尾都能让读者想继续读下去,你就可以造成神奇的效果——“我读到停不下来了!”
如字面所说,平行情节指的是两条或多条情节线同时往前进行。你可以以你想强调的角色为主角,写一条主线情节,再搭配一条或多条平行情节,或让每条情节线比重均等。
美国作家彼得·亚伯拉罕(Peter Abrahams)的惊悚小说《烈火终结者》(The Fan)就是一个简单的双线故事。第一条线描写业务员吉尔·雷纳,以及他的生活如何逐渐分崩离析;第二条线则聚焦于百万棒球明星巴比·雷朋,还有他经历的问题。
吉尔做了一些坏事,不过读者还是想读下去,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他的推销工作越来越不顺,孩子的表现也让他失望。他错过一场重要的销售会议,结果丢了客户。他攻击前妻再婚的对象,还遭父亲一手建立的公司解雇,而前妻对他申请了禁制令,避免吉尔接近她和儿子。
于是他回到老家,和一名儿时友人一起鬼混。这名朋友已经踏入犯罪界,吉尔也开始跟着他“闯空门”,最后终于杀了人。
这期间,作者会不时跳离吉尔的故事,转提巴比当明星篮球员碰到的问题。故事就这样来回进行,直到吉尔杀了巴比在队上的竞争者,正式闯入他的生活。最后他甚至救了巴比的小孩,没让孩子在水池里溺死,因而得以在巴比家当园艺设计师。吉尔成了史上最强的跟踪狂。这个故事会怎么结束?
斯蒂芬·金的《末日逼近》也有几条情节线同时进行,不同线的情节逐渐交错,最后结合在一起,带来震撼人心的高潮结局。
迪恩·孔茨的作品《陌生人》(Strangers)也有同样的效果。如果把这本小说的情节拆解开来,其实骨干只是大约五十页长的科幻悬疑故事,但加入几条平行情节后,孔茨便将故事变成了七百页长的史诗小说。
每条情节线都要有意义
想让这么复杂的小说成功,每一条情节线当然都得负担起各自的重任。如果其中一条情节失败了,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读者每次读到这条情节线,就会失望地叹气。
所以你该怎么做?
请将LOCK系统套用在每一条情节线。确保你写出读者感兴趣的主角,他的目标与生活命运息息相关,实现目标的途中,他不断面临反抗他的力量,直到最后的冲击结局为止。
有些小说和电影不用线性的叙事手法,反而在不同的时间点之间跳来跳去,以至于情节不依照我们习惯的三幕结构进展。
不过你会发现,在这类作品的杰作中,LOCK系统的元素以及开头、中段、结尾必要的内容终究会全数出现,建构出前后呼应的故事。
身为诉讼律师及教导诉讼辩护的老师,我总跟学生强调,陪审团最先想知道的一定是事件内容。他们不在乎采证时的法律问题,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接收到的证据并不连贯,通常他们会听不同证人提及事实的不同面向,叙述方式往往也不照时间顺序。但从头到尾,陪审员都试着把每条信息拼凑成前后连贯的事件。
等到结辩时,律师——如果他够认真的话——会编织出一套说法,然后才将法律条文套到事实上。
假如你写了非线性的情节,读者就会跟陪审员做一样的事。只要你协助读者理出前后连贯的结构,这样写就没有问题。
非线性叙事的经典成功案例是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的电影《公民凯恩》(Citizen Kane)。主角查尔斯·福斯特·凯恩的生平故事由多位认识他的角色倒叙回想拼凑起来,因此情节在他人生的不同阶段跳来跳去,但每段回忆都让观众进一步窥见故事的全貌。
另一个例子是约翰·迈克唐纳(John D. MacDonald)的畅销类型小说《夜的尽头》(The End of the Night)。这本小说讲述四名年轻人展开横越美国的杀人之旅,虽然故事可以顺着时间线发展,迈克唐纳却选择了另一种写法。
序章是一名狱卒写给朋友艾德的信,信中提到四名谋杀犯遭电击处死的过程。信以第一人称所写(“我只能说,我超庆幸他们没有每隔两星期才处死一个人,否则我恋爱都不用谈了。哈哈。”),迈克唐纳的写法非常特殊,让读者先看到了故事的结尾。
第一章以全知视角所写,作者描述李克·迪姆·欧文律师的方式宛如纪录片。文中使用的文字几乎带有维多利亚时期的仿古风格,例如“假若眼尖的读者注意到……”。接着这一章转为欧文写的备忘录,因而变成第一人称视角。备忘录提到他的新客户:一群叫狼群的凶手。
第二章以第三人称视角描写海伦·威斯特,她是狼群杀手的最后一个受害者。
第三章则是狼群其中一员柯比·史塔森在死囚狱中写下的日记。他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及促使他们开始杀人的种种事件。
接下来的章节在欧文的备忘录、第三人称叙述和史塔森的死囚日记之间跳来跳去。
每一章都多透露了一点故事,直到最后真相大白。由于每一章都使用不同的写作风格,作者因而创造出不同的故事基调,增添了复杂性。我非常建议你到图书馆或旧书店找出这本珍宝来读读,迈克唐纳真的是编剧高手。
戴维·默莱尔也是编剧高手。在《写作一生我学到的几件事》中,他说明了自己的小说《双重形象》(Double Image)的结构。小说主角科尔特兰是一名摄影师,而书中事件逐渐揭露他的生活也有“双重形象”。
小说从过去开始,科尔特兰在波士尼亚拍摄战犯尤考维奇的照片。他差点葬身战场,好不容易才逃走。接着故事跳到现在的洛杉矶,摄影师科尔特兰跟快过世的传奇老摄影师伦道夫·帕卡德见面,帕卡德提议跟科尔特兰合作一系列的作品。他们的合作计划最终导向帕卡德的老家,科尔特兰想买这栋房子,而老房子藏了一个谜:一名美丽女子的照片。她是谁?
科尔特兰的录音机开始出现奇怪的留言,仿佛有人在和他开玩笑。会是谁呢?在小说第九十五页,他发现原来尤考维奇又阴魂不散地回来纠缠他了。从这儿到两百一十五页之间,情节包括了跟踪和各式行动,直到科尔特兰杀了尤考维奇。
尤考维奇的情节线打断了原先的悬疑情节,现在作者又回到“那女人是谁”的情节线。双线情节,双重形象。
玩弄结构的手法五花八门,你只要记得,读者读到最后一页时,会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练习一
在纸上画三栏。第一栏记下场景中突出的丰富细节,第二栏列出主要角色,最后一栏记录重要的地点。接着开始寻找每一栏之间的联结,将某项细节跟角色和地点连在一起,或者倒过来,从地点去联想角色和细节。挑出最强的两三组联结,试着融入情节中,当作象征或主题。
▲练习二
决定你的小说要讲述的主旨价值,用一句话写出来。在编写情节的任何阶段都可以做这项练习,如果你很早就想好,那发展场景时可别忘了。千万注意别显得太刻意,你的信息一定要自然呈现。
▲练习三
听音乐也是替小说想画面的良方。先放松,深呼吸,然后播放让你感动的音乐,可能是电影配乐、古典音乐或爵士。不要选有歌词的曲子。沉浸在音乐之中,闭上眼睛,让画面甚至是场景自动出现在你的想象当中。然后停下来,把想到的画面场景记在纸上或计算机上。写作过程中,你可以不时重复这项练习。